第一章 :霜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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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色多是阴沉,黎王朝的都城镐京虽然多是玄砖铺就,但此时被阴云遮盖,低沉沉雾蒙蒙,更像是泥土地上生了丝丝白绒的霉菌让人厌恶。

天色从东方开始光亮,直至卯时过半,太阳才从云里稀薄处影影绰绰的探出一抹光彩,渐渐地显出红的灯笼、绿的旗帜、翡翠砖瓦、金色城墙,整个都城从此刻开始光怪陆离。

毫无疑问,金色从来都只属于皇城。镐京也不例外。从皇城内分成上百个隐藏于红砖绿瓦下的金色栾殿,大的,小的,纵横成四十五个楼阁亭台。最正中心处的太极宫是宣政殿,有几位紫袍老者手抱乌纱正垂首移步出来,脸上各个神情忧虑,同时一言不发。显然,今日的早朝并不愉快。或许是圣人又发了脾气,或许是北方战时吃紧。近年来,虽然草原部落侵扰渐歇,但总有小股土匪骚扰当地百姓安居,圣人数次与对方谈判也未能立竿见影,毕竟土匪是不住在固定的家里。

宣政殿金碧辉煌四面通透,三十二根朱红色的擎天柱子合围环抱,屋檐上鸟兽为脊金龙伏架,从五十仗处至门前,有两列护卫披挂整齐,手持矛戈面如霜铁,地上的玉石板看似温白,但在冬天摸上去却是冷得人心里都在打颤。殿里跪着四个看不清模样的兵卒颤颤巍巍,衣衫上的血渍已冻结成干裂的深褐色,寒冷和疼痛驱使着他们带动锁链哗哗作响。遗憾的是,他们的疼痛并没有给对面这位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阳光从侧面照进来,正洒在威严的的大殿前,一张银白的丝绢被人揉成一团弃在地上,一个身穿褚黄色滚龙袍的男人负手站立,身旁的案几被七零八落,想来也是他所为。程笃汝是宫里的老人,这般场面早已见过许多,眼见这位发起了脾气,便使了眼色让几位徒弟别伺候了赶紧都躲了出去,自己则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静了半晌功夫,那人抬头示意,几位银甲亮盔头戴花翎的骁卫从殿外虎狼般奔至。盔甲铿锵的撞击声回响在空荡的内殿上,犹如催命的丧钟令人心惊胆战。不顾几人辩解,他们径直拖起跪在地上的人就往外走,哪怕这些人昨日也穿着与自己一样的甲袍,此时口中还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也只能粗暴地将其架上肮脏的囚车,然后用铁链锁死。

囚车摇摇晃晃,宛如一个随时颠倒的玩具,车里的人被木头刺痛得不敢动弹,熬了炷香功夫,直到手腕脖子都被磨烂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大黎最繁华的街市,也是埋葬性命最多的,只不过是多年以前。

街口数十年如一日的热闹喧哗,四下店铺林立,赶早市的人们早已摩肩接踵。眼见囚车过来,原本交错的人潮瞬间被这多日不见的“斩刑”吸引,顿时人如蚁潮涌来,似要将那几人生吞活剥。

没有判官、没有衙劳,只有几位骁卫。手起刀落,四颗人头滚在地上洒着赤红鲜血。老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但捂不住她们内心的恐惧,人潮里的喊叫声哭闹声瞬间此起彼伏,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孩子尚在颤抖,那囚车随即当啷起丧钟原路回去了。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人群慢慢地窃窃私语地散了,啼声变成了闲言,哭闹变成了嬉笑,喊叫变成了吆喝,往来的人们脸上满是轻松愉悦,偌大的京城重新变得祥和,变回早市里的那片繁华与喧嚣。

一位身着皮制轻甲的军官,从兵部办完月例发放,一路从安乐门上疾驰过来。刚拴稳了马匹,又快步行至平康坊外,一路上眼观六路思忖不停,似乎有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办。

街口不远就是朱雀大街,这里是官道,由太极宫起直至南门城墙,此刻当然也是人声鼎沸。几个粗衣巡差盯着西侧的过路人反复盘问,西域客商牵着骆驼叮当作响,妖艳的歌姬舞起雪白的腰肢迷得行人不肯挪步。喧闹之中,几声咯咯笑声由一侧传来,两个纤瘦身影从国子监大门里钻出。那两人头上纱罩散落,瀑般长发随风飘扬宛如风中地青色纱裳,然后手挽着手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人潮。转眼再看,身后几个老头身穿紫色、红色官袍举目四盼,见那二女子失去踪迹,兀自在那里颤抖着胡须跺脚。

这里东去数十米便是市口,两人于人潮中行进不久,料定那几个迂腐老头不敢僭越,所找了一家女儿家的胭脂铺藏身。此刻理了身上的衣物打扮,这才显出了女儿家的妆容和雪白的脖颈。那老板也是见多识广,见二人虽举止疯癫衣衫污渍不堪,但衣物布料和手上的帕子却是上等货色,想来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心里着实高兴,便拿起不少东西过来兜售。

这日是本朝秋闱科举,三省主考六部协办,举国关注。学子齐聚镐京城内,十年寒川苦读只为今朝金榜题名,或争得一官半职,或养家糊口、造福一方。这二人裹着上围戴了巾,罩了件皂色的粗衣袍子,把脸也抹了髻也藏了,扮成了学子模样混进了贡院。巡检的主考李如山从小看着她们长大,顿时认了出来,慌得姐妹二人一时在贡院内四下逃窜,惹的贡院学子各个惊叹。

这二人都是碧玉如华的少女,一个约长一些,一个约小一些。两人自记事起一起玩耍长大,但太极宫的红墙看久了,便要想着法出去逛。有时候躲在王兄回府的车架里,有时候会藏在鸿胪寺采办的人群里。但大多时候,都是今日这般,拿个腰牌扮成侍女。刚跑了半晌,此时方安下神,收拾收拾身上打扮,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绣荷包反复看了几眼复放了回去,似是确认完好无损才放心。另一个笑道:“这荷包是几岁送你的了,倒戴了这么久。改日我重做一个新的送你。”

“这是髫年上元节时姐姐送的,我当然要好生带着。”忽地眼睛一亮,又道“哎,今岁上元我也送姐姐一个,这样,我们就都有了。”

“那可好玩。我们俩可以凑一对捉了。”

二人说说笑笑,在这选着胭脂,悄悄地聊起了闺话。

“姐姐,你说刚才那个,是不是酒肆那个柳公子。”

这幼些的今不过十五,生的中等身段,风眼娥眉、皓齿皎月,身上衣物虽有些不伦不类,但谈话间调皮率真,眉宇英彩华色不输须眉。小时原拟名玉知,过了百日宴后,父亲偏觉此名不妥,“玉者,玩物也。性凉且易折”,改赐做“御知”。因是当朝驾下唯一公主,地位自不比寻常,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便落下一个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幼时便把爬树粘杆钻水摸鱼一些男儿顽皮之事玩了个遍,饶是陛下也拿她不住。另一个就长了一岁,亦是生得眉目清秀,只眉间偶有忧虑,身段看上要比妹妹略高几分,但腰间却更细长了些。她的身份不同于公主,原是皇母所生,与公主二人不是亲生姐妹,不过一同玩耍长大,胜似孪生。

安别做了姐姐,自懂事起便多了内向。往日不打不闹,潜心读书念学,学堂之上,时有佳句被夫子惋惜,只道“她若是个皇子...”如何如何,这些年妹妹逐渐长大了,愈发疯闹,做姐姐怕她闹得出格,便时刻盯着,但也与她耍得胆大起来。此时见她问起,一猜便知她说的是贡院外那位。

“你说的,是那个披着的另一个?”话罢,自己也觉得意外,赶紧捂住了嘴。

两人本是打算去看看秋闱科考是个什么样子,刚要进门便看到几个男子在那脱衣,一时竟羞得喊叫,这才慌不择路逃了出来。

那时,众学子都在院外等候,几人聊起时下要事均七嘴八舌好不吵闹,但有一公子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显然熟读名家却不迂腐,一番言谈甚有见地,与那些之乎者也的学子截然不同。

“好啊姐姐,你也学的油嘴了。仔细皇姨杖你几棍子。”

御知被她嘲弄,也羞得有些气恼。

安别见妹妹整个脸庞都起了一片绯红,捂着嘴笑了片刻才不再逗她。

“妹妹只见了一个侧影便起了心。倘若...倘若今日只是一隅,真人却是个夫子如何是好?”

“姐姐竟胡说。夫子都是李大人那般拽着胡子的,怎会如公子翩然潇洒。而且,夫子也定不会喜欢长相思那些词句。说不定,见了还会批几句“下流””,说罢,又叹气,“我应该直接上去问他名讳家住哪方的。”

“这长相思的句子,豫霄哥哥也是很喜欢的。他不就是个夫子吗”

御知一楞,两人眉目相顾,又咯咯笑个不停。

安别笑了半晌方止主,伸手捏了一把御知,惹得她躲在一旁。

“今日就此罢。隔壁就是酒肆了,这里人群闲杂,我们还是小心些好的。别惹出什么大乱子了。”

居言雅肆,始建于什么时候早已经不可考究。当年一位举子中第后见朝堂污浊,不忍同流便辞官回乡,路过此地时饥肠辘辘,落魄不堪。一沽酒女见他才情高雅便收留了他,两人日久情深欲结为连理,却被一位世家公子不容,整日喧哗闹事,甚至砸了院墙。无奈之下,两人紧闭大门,双双殉情。后来便有人在此建了这座酒肆,惹来无数才子佳人前来祭奠朝拜,其中不乏名流雅士。时至今日,上至权臣贵胄,下至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来此换贴,笔谈情愫,可谓当朝一道奇景。

御知见安别如此谨慎,却不在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的与她辩解。

“柳公子写的是一手小楷,用咱们太子哥哥说的,那叫铁钩银划。他的花鸟山水连书呆子豫霄都钦佩呢。上次我拿了一幅画给他,他说这字倒是不难,画确是世间少有。这坊间多少女子夜不能寐,皆想一睹柳公子真容。他要真是个老夫子,那我朝女子岂不都要跳了渭水。”

两人玩闹一会儿,安别扭头看见那老板娘脸色有些难看,是看她二人只看不买,在这叨扰的有些烦了。敛了敛神色,附耳劝她回去。

“咱们还是回吧,一会儿皇姨知道我搅了贡院,还惹了夫子,必定又要生气了。”

御知放下手里胭脂,挽着安别的胳膊往外走,腿上却未打算回去。

“不碍事,姐姐。圣人那里有我替你求情,皇后也定不会为难你。再说,还有太子哥哥和齐王兄在,你何必总是这样谨慎。走,我们去天记听会儿子书,完了再去凝姐姐家吃些茶糕,今年秋季新上的茶糕我就才吃了两块。”

“哎,不是还要去凝姐姐那里...”

尚未说罢,安别便被御知拉起衣袖往外奔。

天记茶楼,原名王记茶楼,当年王掌柜凭着一副铁嗓子在此地声名鹊起,惹的王公贵族都前来这里听书,一时间名震京城。那时,先皇喜好梨园,也曾屡次微服来此听书看戏,后来他嫌这王记二字俗气,便与老板改了名,御赐天记二字,更是让此地名声大噪。

出了坊门,往前不远便是了。两人正要迈步,一匹快马从远处腾腾的奔了过来,一个身着轻甲的兵卒,头戴巾帽,身负弓箭,一手稳着鞍绳,一手拿着鞭子死命抽打胯下的马。两侧行人连忙闪身躲开,生怕惹了霉头。

“军报!军报!”

御知却也不躲,便站在那里羡慕起来。

“姐姐,你看他,好威风。别人都躲着他。”

安别挥了挥衣袖,遮住马儿掀起的那股尘土。

“前日我听豫霄哥哥说,近日吐蕃那边又在叫嚣。怕就是那里过来的吧。你看他,浑身土色,定是没错了。”

御知好似神游,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眼神痴痴,满脸兴奋。

“你看他骑着马的样子,是不是像个将军?”

安别心道不妙,她准是又想起一桩好玩的事来。只好紧忙打断她,拽着往茶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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