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猴王出世（2 / 2）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劚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美酒佳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桂圆，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红瓤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晶珠；宇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桔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馐味，怎比山猴乐更宁！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做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小猴们慌忙折枝的折枝，编筏的编筏，抬果的抬果，一会儿便收拾停当。美猴王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洋。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石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大道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正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东胜神州的岛国吕宋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停筏上岸。只见海边有人捕魚打雁，挖蛤淘盐，与傲来国人无异。当年猴王闲暇时，也常到花果山外，街府集市上玩耍，懂得很多傲来国人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性。今见这里人的穿著，不如傲来国人齐整，言语上也没傲来国人说的好听。他就走进前，弄个把戏，装个阿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每天摇摇摆摆，穿州过府，朝餐夜宿，东问西寻，一心里访问神仙佛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从吕宋到棉兰，又涉水到南赡部州的沙涝、羯荼、狼牙、巴辰、爪哇、弟汶、大堡等国，串大城、游小县，不觉四五年余。忽行至大堡南岸海边，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向南洋大海，渐行渐远而去。行有时日，便冷将上来，时而狂风，时而大雪。筏子却行不动，波涛大浪都变成了厚厚的坚冰。美猴王只得弃筏，抖擞精神，在冰雪上奔走。走有数日，忽然大山斜阻。原来到了一个大岛上，放眼望去，数个山峰连成一片，白雪皑皑，煞是晃眼。想找个人家，也不能见，只得忍着饥饿寒冷继续前行。正行处，远远看到前边一处大山烟雾缭绕，走近点，丛绿苍翠时隐时现。猴头大喜，快步来至山下，心想道：“这山不被冰雪覆盖，林麓秀丽幽深，必是神仙居地。”他不怕狼虫，不惧虎豹，快步向山深处奔去。双目四望，果是一座好山：

千峰排戟，万仭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行走观看间，忽闻得林深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声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乃是木棉拈就之纱。腰间系环绦，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衠钢斧，担挽火麻绳。板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有礼了。”那樵汉慌忙丟了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身？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姐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小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道。”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子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心元祖师。不过徒弟难收。”猴王道：“樵哥，怎讲？”樵夫道：“有缘者才能成为他的徒弟。”猴王道：“何谓有缘？”樵夫道：“这个‘缘’字，只能意会，不好言传。”猴王道：“你看我与心元祖师有没有缘？”樵夫笑道：“这个说不好。或许有缘，或许没缘。”猴头道：“与祖师有缘的徒儿有多少？”樵夫道：“出去的我不知，见今还有二三十人从他修道。”猴子道：“有缘没缘我都要去拜一拜。”樵夫道：“你顺着那条小路儿，向南行十五六里远近，即是他家了。”猴子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便，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找上路径，过两个山坡，松柏隐映间，果然望见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老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无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一丈余高，四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看够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相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髽髻双丝绾，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常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什么人在此搔扰？”猴王扑地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求仙的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求学的来了，本不想理他，因为师今日高兴，算他有运，我就见见他。可去接待、接待。’想必你就是那个有运的了？”猴子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来。”

这猴子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见那心元祖师端坐在台上，两边有二十来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道玉仙没垢质，南极妙相心元始。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九九慈。

天地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万年明心大宗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弟子我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哪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子道：“弟子乃大明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哪里修什么道果！”猴子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圣神州？那去处到我这里，隔几重大海，这里又天寒地冻，如何就得到此？”猴子叩头道：“弟子漂洋过海，登界游方，都五六个年头了，方才访到此处。”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什么？”猴子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猴子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子道：“我虽不是树上生的，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子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起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个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当年收徒时，就已自定只收十二拨，以应十二地支，并用十二个字相称排，分派起名，到你们这拨，乃第十拨之小徒矣！”猴子道：“哪十二个字？”祖师道：“乃思、念、忠、恳、感、恋、恩、惠、恕、忽、志、息十二字。排到你等，正当‘忽’字。这忽字之意：万事不压心，疾速、轻捷，行事别人无法预料。当年我为各拨排字时，心意十三个字，为应十二地支，不得已去掉一字。今天把这个字也送给你罢。与你起个学名叫做‘孙忽悠’，这‘忽悠’一名，原意行事不在常理之中，又常打趣所谓的正人君子。这名字好么？”猴王笑道：“好！好！自今就叫做孙忽悠也！”正是：石猴生来原无姓，今当忽悠就忽悠。毕竟不知向后修些什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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