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急 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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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田町的首相官邸院墙四周装满了报警器,每隔三分钟,就有一支荷枪实弹的小队巡逻经过。有人曾揶揄说,这座戒备森严的官邸,别说人,就是只耗子,没有通行证也溜不进去。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自昭和14年(1939年)1月首相近卫文麿辞职至今,短短一年多时间里,这座并不宏大的官邸已经三易其主。萧规曹随的平沼骐一郎干了七个月就因为撑不下去而宣布辞职,继任的阿部信行竟然只干了四个半月就被议员们集体弹劾倒了台。接过烫手山芋的现任首相米内光政是海军出身,虽说颇受天皇陛下青睐,却无论怎样都和议会弹不到一个调上。自他上台那天起,下台之声便不绝于耳,导致他的政令完全无法顺利施行。

全日本或许只有一个人对这样糟糕的情况兴奋不已。说来奇怪,这人居然是近卫文麿。

其实,近卫文麿之所以会辞掉首相一职,也是因为撑不下去。

就在两年前,近卫文麿提出了“闪击中国”的速决战设想,旨在通过地面部队的快速渗透,迅速掌控中国的各个战略要津,最终逼迫中国投降,从而让日本的侵华战争全面胜利。但他没想到,那些瘦弱的,看似不堪一击的中国人竟会在开战后爆发出极大的韧性,不顾命地抵抗,让闪击战彻底泡了汤。

到现在,这场战争由最初的势如破竹演变成了胶着对峙的态势。而就在国库被战事消耗得日渐干涸之际,因战时军费筹集机制发行的公债又使得国内民怨迭起,这一系列的糟烂事,让朝野内外对他的厌憎与日俱增。

面对这样的境况,他只能选择辞职。毕竟要是再干下去,估计还没等到被弹劾,议员和国人的唾沫已经把他淹死了。于是在把首相宝座拱手送给了雄心满满的平沼骐一郎后,近卫文麿潜下心来,在枢密院议长的位置上大力开展“新体制运动”(由近卫文麿发起的,在日本国内以达成‘国防国家’为目标,解散现有政党,推行舆论划一、一国一党的法西斯专制运动),把议会的选票和国民的情绪重新梳拢到“支持战争”的方向上来,为自己重新掌权夯实基础。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新体制运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现在,由他提出的“建设东亚新秩序”又重新见诸报端,他的种种政绩也开始频频被议会提及,首相的宝座,似乎已近在咫尺。

就在相位唾手可得之际,近卫文麿却犹豫起来——虽然在政治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日本的经济竟然如断崖般下滑,几近崩盘。

也难怪,如此频繁地更换首相,哪个国家也吃不消。在战争和政局的双重动荡下,经济不垮才怪。

在这个时候,去当首相不啻于跳火坑。上任后,一旦经济真的崩了盘,输掉战争自不必说,“近卫文麿”这四个字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可不当首相,难道就这么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出的大好局面,和这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机会白白溜掉?

当,还是不当?这是个问题……

他知道,胶着的战事、国家的困境和自己的两难,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没有钱。

没有钱,就造不出飞机大炮,就供不上军需粮饷,就不可能赢下战争。

没有钱,国人就活不下去,甚至会推翻政府也未可知。

近卫文麿相信,只要有足够的钱,重任首相后自己一定会率领日本崛起,让大和民族雄踞世界舞台。可问题是,上哪去搞钱呢?国内的大财团已被掏空了口袋,而在米内光政那个蠢货的“运筹帷幄”下,原本支持日本的德国和意大利也因为内阁的亲美行为渐渐疏离,不愿提供任何援助。

究竟要怎么办……?

秘书礼貌地敲了敲门,快步走进来把一叠文件放到近卫文麿的办公桌上,然后退了出去。他只想着赶快回到座位,把手头积压的工作尽快处理完,却没有注意到议长的脸色相当难看,两道原本间距很宽的眉毛也拧到了一起。

“每周都要整理国内的经济资料,真是头疼。这些不是内阁才会关心的吗?作为枢密院的议长,难道协调藩阀政党还不够他累的,还有精力去管内阁的闲事?”秘书心里抱怨着,脚下却不敢耽误,飞快走回到座位上,一头扎进文牍案卷中继续工作起来。

翻了翻秘书刚送来的文件,近卫文麿的心情更差了。从各部呈报内阁的请款文件及批复中他看得出,国库现在已见了底,再多拿出一分钱来也格外艰难。

就拿这沓文件中的《“第四批船舰补充计划”款项给付申请》来说,这个自昭和14年(1939年)年开始实施的计划,主要内容是增建“大凤”号和“云鹰”号两艘航母。本以为海军出身的米内光政对海军省多少会网开一面,好歹拨一部分款,谁知他的批复居然是“暂缓支付”。

看来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看了一整天文件的近卫文麿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来,扭动着僵硬地脖颈走到报刊架前,抽出一张报纸看起来。

这是一期昭和15年(1940年)6月的《朝日新闻》。当翻看到文化与经济版面时,一条题为“东亚珍品骨董慈善拍卖会计划于本月底在香港告罗士打酒店举办”的简讯,像磁石般把他的目光牢牢吸在报纸上。

那是一则简讯。

大四开的报纸版面上,这条简讯只占据了豆腐块大小的篇幅,标题下面除了用寥寥数言草草说明一下拍卖会举办的时间地点外,就只是把参加拍卖的珍品名称罗列出来,连张照片都没有,显然是敷衍到了极点。撰写这条简讯的记者绝不会想到,这条他用来应付差使的简讯竟会引起枢密院议长的极大兴趣。

近卫文麿感兴趣的,是其中一件拍卖品的名字——“丰臣秀吉螭虎纽黄金小方印”。

这方金印,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件并不太值得夸耀的收藏品。毕竟战国时代存世的骨董多如牛毛,一枚小小的印章,远不如刀剑甲胄更有收藏价值。但作为天皇近臣五摄家(天皇宫廷中最高级的摄政大臣,五摄家分别为:近卫氏、九条氏、鹰司氏、二条氏及一条氏)之首——近卫家的后人,自小便熟知宫廷秘辛的近卫文麿知道,这个带着螭虎印纽的金印是丰臣秀吉最为珍贵的遗物,是德川幕府自掌权后直到倒台都一直在寻找的宝物。

它的名字并不是“丰臣秀吉螭虎纽黄金小方印”,这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仅仅是取自外观和材质,它真正的名字,是“国运之印”。

印,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日本国最著名的印信,只怕非织田信长的“天下布武”莫属。丰臣秀吉上台后,也铸刻了几方自己的专属印信,但其中最神秘的、最别致的,就是这件“国运之印”。

说它神秘,是因为此印并非秀吉在世时常用的印信,而是在他自知大限将至后临时找巧匠铸造的。此举让人极其费解——权倾天下的太阁,为何在死前要造这么个东西?据知晓内情的人说,此物是秀吉向天皇传递密报所用,可就算要保护情报不外泄,用机关匣也足够了,为何一定要用黄金铸个印章出来?

说它别致,是因为此印的造型与秀吉其他印信截然不同。丰臣秀吉的印纽,造型多与大象有关。后人猜测也许是因为他身材瘦小,又被曾经的主公信长呼为“猴子”,才会对巨大壮硕的动物格外青睐。而且秀吉所用的印,形状也多为高印纽薄印台的钮印式样,很难想象,他居然会让人铸出以螭虎作为印纽的,印台高厚的中国式印章。

更让人惊讶的是,丰臣秀吉铸造此印的目的,竟是要献给天皇陛下。他官居太阁,位极人臣,一辈子喜爱权柄。若不是日本国人已将天皇奉为在世神祇,只怕他早已将其罢黜,改朝换代了。怎么在临终时心里又忽然惦念起挟在自己股掌之上的天皇?据说后阳成天皇(第107代日本天皇,年号庆长)得悉此事后,并未接受秀吉临终馈赠的金印,这足见其对“太阁”的芥蒂之深。也正是因此,才导致此印被秀吉的亲信大谷吉继所获,最终流入民间,不知所踪。

不过,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金印的真正意义。

想到这里,议长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翘去——这些骨董商人和收藏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在这方不及婴儿手掌大的小印中,竟会藏有改变日本命运的力量。

毕业于京都大学法学系的近卫文麿受过相当良好的现代教育,当然不会相信三百年前的古人会制作出什么有魔力的宝物。既然传说这金印能改变日本的命运,那很可能是跟丰臣秀吉藏匿的财宝有关。

毕竟,能扭转乾坤的,除了钱还能是什么呢?丰臣秀吉贸然发动壬辰战争,致使日本元气大伤,国力一落千丈,这可说是他一生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或许他认为,只有在临死前向天皇缴纳自己的财宝,才能安心往生极乐吧。要按照这个逻辑想的话,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否则,何以在诸多的秘宝中,只有它被冠以“国运”的名号,让德川幕府二百多年来一直不断寻找?

因为,金印里藏着一笔足以扭转国运的财富!

正想得兴奋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议长,陆军省军务局长兼调查部长武藤章阁下没有预约,但他坚持要见您……”秘书的声音听上去很为难。

近卫文麿眉头微微一皱,道:“让他进来”。

四十八岁的武藤章虽然带着眼镜,却掩不住满脸的暴戾之气。一进屋,他就笔直地打个立正,对议长来了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坐吧。”近卫文麿对自己的亲信摆了摆手:“这么急着见我,是什么要紧事”?

武藤章直挺挺地坐下,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一份报纸,俯首鞠躬,双手平举着呈给议长。

“哦?”近卫文麿一怔,因为这份报纸,和他正在看的那份一模一样。

“啊呀!”正低着头的武藤章看到办公桌上翻开的报纸,面露喜色道:“您已经看过了”。

“你在说什么”?

“议长请看。”武藤章把自己手中的报纸展开铺在桌上,指点着说道:“这个螭虎纽金印,身为五摄家出身的您不会不知道吧?”见近卫文麿不说话,他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传说中的‘国运之印’呐”!

“只是传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近卫文麿平静地看着武藤,心里却想,此人并非贵族出身,怎么会知道这件宫内流传的秘密?

“虽然是传说,但这‘国运之印’可是确有其事,里面也确实藏有太阁的遗秘”。

近卫文麿拿起杯子,发现已经空了,便站起来朝茶水台走去,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这种无聊的传说也值得专程跑一趟?你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

武藤章正容道:“鄙人有一位部下,是当年真田家臣的后人。他的祖上曾冒死护卫过这金印,自金印不知所踪后,他的家族就以‘找回金印’为愿景,世代相传”。

“这么说,你这位部下是武士的后代了”?

“不,不是武士。他的祖先是忍者”。

“忍者吗?……”近卫文麿显然对“忍者”这个身份并不重视,他捻起两小搓茶叶,投进面前的两杯开水中,又问:“这么重要的秘密,他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武藤章清清嗓子,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他把我当成主君侍奉,金印的事,对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自战国时代起,武士和忍者一旦和贵族之间有了主侍关系,就必定会拼死报效。大贵族出身的近卫文麿当然不会不知道这种关系有多牢靠。但听到武藤章这么说,他还是很惊讶——都这个时代了,难道还有这种守旧循礼的人吗?

“这么说,他是你的死士喽”?

大概是听出了议长语气中掩饰不住的羡慕,武藤章惶恐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此人侍奉在下,一如在下侍奉议长”!

“好,好……”议长笑着走过来,把沏好的茶递过去:“现在是非常时期,就不要苛求茶叶的品质了”武藤章恭敬地双手接过,感激道:“您亲手沏的,就算是草梗也甘甜无比”!

近卫文麿重新坐下,呷着茶问:“来跟我详细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据他说,丰臣秀吉公逝世前,嘱托大谷吉继将此印秘呈天皇陛下。据说秀吉公曾有言‘此物关乎国运,切勿轻慢’,但不知为何陛下并未收下,那时秀吉公已逝世,金印也就到了大谷吉继手里。之后,他以此印做陪嫁,得以与当时势头正盛的真田家联姻。后来真田败落,金印便流落民间,最后没了踪迹……”

“唔……”

听他说得和自己所知完全一致,近卫文麿想了想又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真田家已拥有了‘国运之印’,却输掉了大阪之阵,被家康公攻破了本丸呢?你的部下是真田家的后人,知不知道原因”?

“我也曾提出过和您一样的问题”,武藤章答道:“据他说,有两个原因:一是秀吉公有言在先,“国运”乃是日本国家之气运,并非诸侯一家之气运,所以印中所藏遗秘对于大名来说没有什么作用”。

“哦”?

“秀吉公在把印交付给大谷吉继时曾说‘掌天下者获此秘如获至宝,诸大名管领获此秘如获蒲麻’”。

“也许这是秀吉公怕金印被诸侯觊觎,故意这样说……”近卫文麿认为,这不过是丰臣秀吉耍的一个“此地无银”的小伎俩而已,又问:“另一个原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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