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乱 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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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伙计苦着脸说:“您吩咐下来没几分钟,就来了个人把药取走了,我们……”

“没几分钟就来人取走了药?怎么可能到得这么快?你脑袋进水了吗?”于惠堂打断了伙计的话,斥责起来。

主事伙计畏畏缩缩地解释:“那人来了就问盘……盘尼西林,我们问她是不是李先生介绍来的,她也没说不是,所以……”

“行了,不用说了。”于惠堂一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解释,说道:“赶快去给这位先生再拿一份”见伙计匆忙跑进后面,又嘱咐:“把我收藏的苗药也给他拿上,这个治跌打伤有特效。”

见于惠堂如此上心,杜立一拱手说:“谢谢。”他不擅言辞,此刻虽心怀感激,但说出口的也不过这两个字而已。

见司理并没怎么责备自己,站柜台的伙计们都松了口气,一个伙计打趣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小姐太漂亮,阿肆看她看得丢了魂,才稀里糊涂把药给了她。”

“就是就是,确实太漂亮,那旗袍穿在身上,仙女一样,啧啧……”另一个伙计也随声附和。

不料这两人的对话却引起了客人的兴趣,只听他问道:“穿什么?长什么样?”

前面的对话并没有什么,但此刻听伙计说到“旗袍”二字,立刻让杜立警惕起来。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带着金印前往浅野重一房间的女人,正是穿着件相当漂亮的蓝色旗袍。

一听客人也对女人感兴趣,伙计立刻兴奋起来:“啊呀,那位小姐可是前所未见的漂亮,她本来人就长得白净,又穿了件裁剪得相当合身的蓝色旗袍,那个身材呦……”

杜立急忙从衣袋中掏出袁伟画的女人肖像问:“是她么?”

伙计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先生,你们认识的呀?”说着又回头看看司理,满脸委屈呼之欲出。

杜立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脸看看墙上的钟,时针已近下午一点,又问:“几点拿走的药?”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快说!”于惠堂也急于搞清楚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伙的,见伙计吞吞吐吐,紧忙催问。

伙计挠挠头,苦着脸说:“我也记不得具体时间,大概有一小时了吧。”想想又补充道:“她还拿了一罐子酒精。”

于惠堂期待地看着杜立,盼望这是一场误会,好替自己省下点“私货”。但杜立却只是点点头,再不说话。

司理见他不做解释,便问:“先生,你和这位小姐认识吗?”

杜立点点头。

“那她会不会也是李先生吩咐过来拿药的?”

“不会。”

他平素寡言少语,说话简约之极,因此和谁都谈不来,客套话更是一句都不会说,所以落了个“杜老怪”的诨号。可于惠堂不知道杜立的脾气,见他问一句答一句,多一点话也不愿说,还以为他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和那女人合伙演戏多拐带自己一份药。但这一层又不便和朋友掰扯,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不禁有些恼火。又见伙计们挤眉弄眼地仍在议论那个女人,便吼道:“不长脑子的蠢材,铺面都脏成什么样了,还有闲心嚼舌头,都滚出去给我把窗户和招牌擦亮点!”

两个伙计灰溜溜地去了,不多时,主事伙计拿出药来,杜立接过,又道了声谢告辞。走到门口时,见一个伙计擦着玻璃,一面嘟嘟囔囔地咒骂:“不带眼的瞎凃乱画你看不见,就知道拿老子撒气……”瞟见杜立推门出来便住了口。另一个蹲在墙角的伙计大声说:“擦不掉的,这是刻上去的。”

杜立闻声看去,只见毕打药店墙角处刻着一个标记——w形的波纹线上面,是一个船型的图案,船帆大张着,远看之下极像一个“忠”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

这是青帮的标志。

青帮源于漕运,故而标志画为航行在水面的船型;青帮秉承“忠义千秋”令旨,所以整体看起来像一个“忠”字。“忠”字被八道放射状的短线包围着,其中一根画成一个小小的箭头。他们知道,在青帮的黑话切口里,这样式的标志叫做路条,用来给同伴指示方向。

杜立走过去仔细查看,发现这标志似乎刚刻上去不久……

*******

位于港岛西北的谭公庙香火旺盛。庙内供奉着一座鲸鱼骨骼制成的龙舟,据说摸过的人会行大运,心想事成。

离谭公庙不远,有一座灰黄色的二层洋楼。门口是白底黑字的漆木招牌——旺发海产行。这里,是军统局香港交通站下辖的一处安全屋。香港站说是交通站,规模其实比北平、上海的交通站小的多,称之为“交通处”或者“交通组”也不为过。此时的香港,虽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凭借港口的优势,经济颇为繁荣,但中美日苏等国诸多势力的谍报人员鱼龙混杂,活动频繁,香港也因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间谍之都”。常言道“事以密成”,为了保证香港站不暴露,军统局除重大紧急事件外,极少通过电报联系该站。这次的截获金印任务,虽然之前戴笠言之煌煌,称其为“等同于打赢一场淞沪会战”,但在实际行动中,他并没有允许贺振良的小组事先用电报通知香港站。所以,贺振良一行也只能在抵达香港后跟站里取得联系。

雨已经停了。旺发海产行二楼的一间侧屋里,双目紧闭的贺振良头上缠着纱布,躺在一张小床上。神色萎靡的白珊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小本子——这是从袁伟身上收拾出的遗物。她正在看的,是本子扉页中夹着的一张合影。一个瘦小的女孩,身边紧靠着一个更瘦小的男孩。这是袁伟和他失散多年的姐姐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他最大的念想。

无论是谁都想不到,这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居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从小就失去父母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然后用自己的积蓄给她开一家小店,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

照片上的袁伟虽然瘦弱,笑的却格外开怀。白珊怔怔地看着照片,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脚步声响,一个穿着中式对襟砍袖短褂的胖老头走上楼来。白珊急忙擦干眼泪,迎上前问:“李站长,怎么样?”

“入土为安,都安置妥了,回头我告诉你具体的位置。”

听他这么说,白珊眼圈又变得通红——袁伟惨死他乡,竟连尸骨都埋在了香港,不过这家伙能说会道,又精通各地方言,应该能和埋在周围的“邻居”搞好关系,想必也不会太寂寞的……

胖老头早看出她脸上的泪痕,此刻见她又要哭起来,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宽慰道:“小白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参加革命必定会有牺牲,你千万不要过度悲伤。”他叫李惟棉,是香港交通站的站长,对外的身份是旺发海产的老板,也是于惠堂相当要好的朋友。

宽慰了白珊几句,他指着贺振良问:“血止住了吧?”见白珊点头,老人叹了口气说:“都说振良处变不惊,有大将风范,这次怎么就这么莽撞?”他之前听白珊讲述了行动的全部过程,对贺振良的指挥颇有微词。

“时间太紧了,敌人已经偷了金印,组长也是怕金印被转移,来不及做更多调查,所以……”

“你们就没想过,万一那个日本商人不是贼,你们搞成这样要怎么收场?”李惟棉埋怨道:“目标没明确就开始行动,在香港最好的酒店大闹一场,任务没完成,还牺牲了一个,你们哪……”

白珊知道李惟棉说得对,但还是不服气地嘟哝:“就算撞大运我们也撞对了,只是最后没拿到东西……”

李惟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的严严实实地纸,摔到桌上:“你看看,这是我们调查的结果,那个文莱拿督才更可疑,他在拍卖会前就对举办方多次询问过金印,可是在拍卖时他却一次出价都没有。”

白珊想起袁伟画的那张“倒贴钱”的拿督画像,心想老大的判断并没错,李站长只是进一步验证了这个判断而已。她没有打开那张“调查结果”,反倒看看躺在床上的贺振良,担心地问:“他要不要紧?”

“只要不感染,外伤倒没什么,但他挨了这一下,脑震荡很严重……”李惟棉又叹了口气,抱歉地说道:“我们香港站人手不够,也没有适合干外场活的人,行动上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但设备、车辆、枪弹、药物或是钱,只要需要你尽管说。但凡我们有的,保证供应。不过,你们下一步千万要谨慎些才好……”

白珊感激地点着头,正要出言相谢,却听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杜立回来了。

给贺振良注射过盘尼西林后,李惟棉扔下句“好好休息”便出了屋。杜立想起于惠堂给的苗药对跌打伤有奇效,掏出来递给白珊,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

白珊脸一红:“你还在这干嘛?”

杜立认真地问:“会上么?”

“我……”白珊急了:“你在这我怎么上?”

“啊……”杜立这才意识到她伤在肋部,自己留在屋内她不方便,但还是犹豫地说了句“我担心”这才一转身出了屋。

“这个不害臊的老怪!”白珊忿忿地想,忽然意识到共事这么久,杜立从未如此关心过自己。不对,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组里任何人。

这个枪法超群却又冷又倔的家伙,从来都只是一块百步穿杨的钢铁。

可为什么他突然就变成这样?为什么从他嘴里竟会说出“担心”来?

随即,她找到了答案——是袁伟。

袁伟牺牲了,虽然杜立并没有流一滴泪,也看不出他多悲伤,但他开始变得担心战友了,这种牵挂,让沉默的老怪开始改变,变得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起来。

白珊心里一暖,险些又掉下泪来。她飞快地上好药,招呼杜立进来。也许是喊得声音有些大,把昏迷中的贺振良吵醒了,只听他哼了一声,虚弱地问:“这是哪里?”

“老大!”哭了小半天的白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这是咱们的地界,你放心躺着。”又赶紧招呼杜立:“老大醒了,快来!”

白杜二人关切地围上来,确认贺振良基本正常后,白珊简要地讲述了他昏倒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李惟棉的调查结果。听到袁伟牺牲,金印又被夺走,贺振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珊讲完了,失落地说:“老大,日本人那边线索断了,咱们要不先查查那个拿督?”

“未必。”杜立打断她的话,说起刚才遇到的事:“中午,她去药店拿了盘尼西林和酒精。”他从兜里掏出刹那的画像指了指。

白珊瞪了他一眼:“多说几个字能累死你?”

贺振良虽然头疼欲裂,但老怪的话他听懂了,再加上白珊刚才的描述,整个事态明朗了许多,却更加让人绝望。

白珊是那天唯一见过那位打晕自己、拿走金印的窃贼正面形象的人。据她所说,那人和先前袁伟画的拿督肖像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要是按李惟棉的调查来分析,这个假扮拿督的人,极可能是真拿督派来偷金印的。不然怎么可能在拍卖前一再打探,拍卖时却连一次出价都没有?不过从他离开酒店到现在已有六、七个小时,又怎么可能追的上?难不成追到文莱去?

那个被浅野雇佣的女人是日本人,但不知为何她会需要盘尼西林和酒精,难道她受了伤?可是白珊明明说她没受伤的呀?不管怎么说,她午间去药店取过药,这是目前所能追迹到的唯一线索,既然有线索,就应该继续查下去。可是,她又不是抢到金印的人,查下去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这么完了?

他想得郁闷,把目光投向窗外。虽然刚下了雨,但香港的天气依旧闷热无比。在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上,几只雀鸟正“咕叽咕叽”烦躁地叫着,似乎在抱怨着这潮湿闷热的天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想起戴笠说过,真正想要金印的是日本人。也就是说,这女人会不遗余力地得到金印,她只怕比自己还要着急,说不定她现在已有了“假拿督”的线索。如果盯上她,顺着这条藤,一定能摸到瓜!刚才杜立的那句“未必”,应该也是这么想。

一念及此,贺振良心里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正思忖间,又听杜老怪说:“药店墙上有青帮路条,新刻的。”

听他说到“青帮”,贺振良心里一惊——难道青帮也和金印有什么关系?他盯着杜立等他说下去,谁知杜立话已说完,再没了下文,只是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组长。

“你真……”白珊被他的“言简意赅”气得更住,抱怨道:“是不是多说几个字真能累死你啊?”

贺振良迅速地把取药的女人和墙上的标记关联到一起——难不成这女人竟然是青帮的?怎么可能?她不是日本人吗?

如果这一条被排除掉,那除去巧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青帮在追踪这个女人。

要这么看,除了偷走金印的“假拿督”和浅野这两伙人外,还有另外一伙人也在追逐金印——青帮。

假拿督、日本人,现在又多了个青帮……

一想到整个事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如同理不清的乱麻,贺振良便一阵头疼,忍不住哼了一声。

“看你把老大气的……”白珊埋怨着老怪,手足无措地问:“老大,疼得厉害吗?”

“振良醒了?还撑得住么?”李惟棉听他们在说话,便推开门进来。贺振良挣扎着坐起,笑着答道:“我没事,正要去麻烦你老……”

见他这一动,白杜二人忙连搀带扶伺候他坐稳,李惟棉手一摆说:“跟我客气什么,有要求只管提!”

“我要见杜老板,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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