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歌 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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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浦口时天尚未黑下来,见站台上有小贩兜售糖饼果子,黑兰便坐不住,攀着雷震下车去买。挨了唐静一番呵斥后终于跟着严老七下了车。众人坐了一路,都觉得憋闷,纷纷下车去透气,只有雷震新近负伤,不愿多动,和青草两人留在车上。

见此刻身边没人,青草问雷震:“那个小姑娘喜欢你,你不知道?”

雷震尴尬地笑笑,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聊下去,便打着岔问:“你怎么一个人坐火车,是要去哪?”

青草促狭地挤兑道:“哈,走出这么远才想起来问我呀,你还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听她说“小没良心”,雷震想起一早她挽着自己时的样子,脸又红成了猴屁股,支支吾吾地说:“不是……只是……呃……”他是兰山首脑,向来谈吐流畅思维敏捷。但不知为何,在这个柔弱的女孩面前,大脑却似乎总在短路。原本想表达“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来得及问”,可就是说不出来,最后憋出一句:“一个人坐火车,挺危险的……”

青草笑笑说:“不怕,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我是去……徐州,你呢?”

“济南,我们是去济南”雷震可算逮到个简单的问题,光顾着回答,全没注意到女孩在说到目的地时眼中闪过的犹豫。又问:“你去徐州干什么?”

青草一扬下巴:“秘密……”又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呐?”

听到这问题,雷震心中更加愧疚——她已救过自己好几次,可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忙说道:“我叫雷震,打雷的雷,地震的震。”

“雷震……”青草喃喃念着,又神秘兮兮地问:“他们好像都很尊敬你?你们是什么人?”她忽然意识到这问题可能问得太深,又说:“要是不方便说,你就不说。”

对雷震而言,除了党的机密,没有什么是不能让这位善良的女孩知道的。在一五一十地向她说明了青帮,兰山,以及自己在帮头的身份后,等说得差不多了,青草一脸向往地说:“真厉害,听得我都直想入伙。”她调皮地眨眨眼:“要是我真想入伙,你收不收?”

雷震沉吟着说:“这个……”虽说兰山青帮收徒规矩森严,但雷震作为掌香,收谁入帮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可这个青草是唯一知道他那晚真实活动的人,万一她不慎说走了嘴,把他中枪避难的事讲出去,会带来不少麻烦,严重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可是在这两天中,雷震多次被她救助,对这个善良的女孩除了感激,更多的是眷恋,打心眼里不舍得和她分开,所以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心里纷乱起来。

青草哈哈大笑,说:“逗你呐,看把你吓得……”她看出雷震的迟疑,便把话扯开,说:“对了,那小姑娘很不错的,你可得珍惜啊,别对不起人家。”

雷震急忙辩解:“你说黑妞?我只拿她当妹妹……”

“行了行了……”青草打断他,再一次调皮地眨眨眼说:“你不喜欢她这样的,难道喜欢我这样的?”雷震在她面前的忸忸怩怩,举止失常,她阅人无数,还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便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我这种破烂货,不值得喜欢……”

见她笑得凄凉,雷震心里一疼,正要劝,却远远看见大伙回来,一肚子话只好憋回去。贺振良一行走过来却不坐下,白珊拿出两张红彤彤的车票,邀请道:“三等车条件差了些,请掌香到一等车休息吧。”

其时规定,火车车厢分为三等,并通过颜色区别,一等车厢为红色,二等为白色,三等为蓝色,车票颜色也与车厢颜色相同。雷震怕离开后黑兰找青草的麻烦,正要推辞,贺振良俯下身低声说:“我想请教点事,这里说话不方便……”雷震只得把严老七喊过来叮嘱一番,叫他千万看好黑妞不要胡闹,这才跟着贺振良去了一等车厢。白珊和杜立却仍留在原处,和青帮众人在一起。

比起拥挤不堪的三等车厢来,一等车厢简直就是天堂——只有两张床位的包房异常宽敞,车内全部的墙面都打了暗金色的软包衬垫,搭配着实木的腰墙和真丝的窗帷,奢华感扑面而来。雷震一向和弟兄们同甘共苦,这种特殊的待遇让他有些不安。贺振良却似乎是这种车厢的常客。落座后他先是按铃叫来服务生,点了两杯波旁咖啡,然后舒适地靠坐在藏青色天鹅绒软椅上,对有些局促地雷震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雷震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脸色不好,但这中枪受伤之事他绝不能对任何人讲,便只轻描淡写地说:“不碍事,贺长官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

见对方开门见山,贺振良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是想问,能不能请你在这里把金印打开?”

雷震早猜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除了这件事外,这位军统的长官还能有什么事会请教他这个江湖草莽?便抱歉地说:“这个却不好办,我们身在青帮,要遵守帮中的规矩……”

说话间,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咖啡和两小杯雪利酒。贺振良熟练地把酒倒进咖啡中,用勺子搅动着。雷震虽然第一次喝这种东西,但他是兰山掌香,自知不能露怯,便也有样学样地把酒和咖啡混到一起搅拌起来。

贺振良呷了口咖啡,真诚地说:“雷掌香……我斗胆叫你声兄弟……”见雷震谦辞,忙摇着手,说:“兄弟,我们需要的并不是贵帮的圣物,只是里面的东西,你在这里把它打开,天知地知你我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为何不可?做大事,不要拘小节。”说着指指杯子:“咱们边喝边聊,凉下来味道不好”。

待雷震喝过一口后,贺振良又探过身去,更加推心置腹地说:“兄弟你要知道,这圣物中可是被日本人夹进了东西,要是当着祖师爷的面打开,就好比上供的菜盘子里掉进颗耗子屎,只怕祖师爷在天之灵不会高兴吧?咱们现在打开它,把玷污圣物的东西拿出来,再供奉祖师爷时,岂不是干干净净?”

和白珊杜立一样,贺振良也想尽快完成任务,向戴笠复命。但他不愿违背道义,更不愿绝了和青帮、和雷震的交情。他知道日本人想要的其实并非金印,只是金印中的遗秘,也知道这些江湖中人最重视前辈遗物的“纯洁”,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套说辞来。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雷震虽觉得很有道理,但疑问也随之而来——不论是船上的日本人还是眼前的贺振良,都急着打开金印,这又是为什么?便笑笑问:“贺长官,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你们这么急着要?”

贺振良坦率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只知道日本人对它是穷追不舍呀。”

他说得确实是实话,毕竟,金印中藏着财宝只是他的推测,而推测算不得事实。他不愿让雷震多关注这个问题,又劝道:“不管是什么,都是日本人放进去的,都是玷污祖师圣物的东西,咱们得赶紧取出来才是……”

雷震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好吧,那咱们这就去把圣物请来。”

二人起身回到三等车厢,见众人相安无事,又看到青草和黑兰坐在一起,指点着自己窃窃私语,想必已熟络起来,雷震心想女孩子当真古怪,我这才走开没多一会,怎么就从敌人变成了朋友?虽然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但还是对严老七和唐静叮嘱一番,让他们千万把黑妞看好。贺振良为以防万一,招呼白珊杜立一起过去,方便护卫。严老七见他带了人去,也喊上两个青帮弟子跟着,悄声对雷震不无担心地说:“掌香,他们终究是外人呐,万一……”

雷震挥挥手说:“他们真想抢,咱们谁是对手?不如泰然处之。”说罢一个人都不带,拿着刻有五三桐纹的匣子扬长而去。

四人进了包房后就锁上门,雷震还是坐在先前的位置,白珊简单收拾下桌上的杯盘后,和杜立分别坐在门两侧,警惕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贺振良进屋后先去盥洗室端了盆温水摆在桌上,恭敬地对雷震说:“请掌香沐洗。”他在外摸爬滚打多年,颇知道些江湖规矩,知道圣物法器之类的东西至少要把手洗干净才能触碰。

雷震认真洗干净手,打开匣子,把金印拿到台灯下仔细观瞧,一面默诵着开启歌诀。这歌诀兰山帮头代代相传已历十余代,直至今日,才真正派上用场。

望阙叩拜面九五,旋首低俯再后顾。

爪分翼轸皆虚势,身冲牛斗亦低服。

前四句就是这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面九五”是不是说,要让虎头或虎身微调九度或五度。雷震按照歌诀所说,手上微微用力,想调整下螭虎的角度,但螭虎却纹丝不动。

“咝……”雷震倒吸一口气,眉毛拧得更紧——从头和身体上的缝隙看,明明应该是在里面装置了关节,可以活动的呀,怎么竟扳不动?

见他神情有异,贺振良关切地问:“有问题么?”

雷震苦笑道:“贺长官,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开,容我再琢磨琢磨。”

“好好,你慢慢想,我不打搅了……”

雷震又试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盯着螭虎看太久,闪闪金光刺得他眼睛干疼,他揉着眼抱歉地说:“我还得再回去一趟……”贺振良忙说:“如果是要叫人或者拿东西,我们去就好。”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长官帮我叫我七哥拿上墨粉和鲁班尺过来”

贺振良冲杜立点点头,杜立马上行动。不多时,就带了严老七回来。一进包房严老七就抱怨:“我就说把家伙都带齐,你们非说什么‘远行不捎针’……”说着把一个小袋子扔到桌上,没好气地说:“只有墨粉,鲁班尺没带着。”见雷震拿着金印,不禁疑惑地问:“兄弟,你不会是想把墨粉用在圣……”话没说完,已见雷震用手指沾上墨粉,抹在螭虎上。

“哎呀!”严老七重重一拍自己的大腿,指着雷震如丧考妣地嚎叫:“你咋能把这糟烂货往那儿抹!早知道你要用在这里,我给你拿珍珠墨过来呀!”

雷震专心地涂抹着墨粉,头也不抬地回答:“不行,珍珠墨颗粒太大,也太硬,还是石墨粉好。”

严老七知道师弟说得有道理,便点点头。忽然惊问:“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把圣物打开吧?”他虽然技艺精湛,做事却颠三倒四抓不住重点,所以刚才光惦记着要把最贵的墨粉用在圣物上,现在才想明白雷震涂抹墨粉的目的。

雷震知道跟这个师哥解释再多也没用,更知道什么事最能让严老七马上闭嘴,也不答话,只问:“七哥,你来看看,这里的关节是不是‘鸳鸯轴’?”

这严老七人是浑,但却是个“技痴”,一听到工艺技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听师弟这么一问,立刻住了口凑过去看,不料一看之下却诧异地“咦”了一声,又从兜里掏出个单目放大镜,呵口气擦拭一下,扣到左眼上仔细地看起来。

“鸳鸯轴”是“子母轴”的变种,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复式关节结构。与外轴固定的子母轴不同,鸳鸯轴的外轴依然可以开合。雷震所指的位置位于螭虎的腰部,由于被墨粉渲染出颜色,那处比发丝还要细微的轮廓看上去像极了鸳鸯轴的外轴。

严老七仔细地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摇摇头说:“不好说,嵌合得太紧密,缝隙又太小,没法判断。”突然惊讶地问:“你难道打不开?”见雷震摇头苦笑,又问:“师父不是传了你无偶歌诀?难道……”一想到掌香师弟素来稳重,他便把“你没记住”这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贺振良三人第一次听说开启金印需要歌诀,互相递了个眼色后,贺振良说:“当局者迷,不如掌香把歌诀说出来,我们也帮着……”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严老七愤怒地抢白道:“胡说八道!痴心妄想!这歌诀连我都没资格知道,怎么可能说给你们?”说着一拽雷震:“跟我回去,这帮人没安好心!”

白珊连忙搀着他胳膊劝道:“老哥哥别发火,组长也是好意,我们不问就是了……”她这边不停安抚,贺振良也连连道歉,就连杜立都鞠躬说着“对不起”,这才把严老七劝住。

雷震和严老七共同揣摩许久,始终无法让螭虎动弹分毫。工匠最讲求一个“稳”字,遇到难题能不急不躁,胸有惊雷但面如平湖,方为大工匠。严老七技术虽精湛,耐心却不高,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开始抓耳挠腮长吁短叹。白珊见是机会,轻声说道:“老哥哥,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老七瞪着她说:“只要别问我们要歌诀,其他随你便。”

白珊莞尔一笑,说:“这歌诀是贵帮的秘密,我们当然没资格听。但我有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既然是歌诀,那肯定不止一句。我的办法是,掌香不妨说出第一句歌诀来,大家一起参酌,要知道‘千难万难,开头最难’,只要咱们帮助掌香参透了第一句,后面的或许就能顺利推演出来。而我们光凭这一句歌诀,肯定不能猜出开启圣物的方法,掌香只说了一句歌诀,也算不上泄漏机密,违背祖师传下的规矩。你看……”白珊说出自己的建议,期待地看着雷震和严老七。

“这……”严老七细一琢磨,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只说出一句歌诀,就好比教功夫只教“起手势”,三字经只教了“人之初”一样,不论怎么看都算不上泄密,但却极有可能在大家的启发下,让知道全部歌诀的雷震成功参悟出其中的奥秘。他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向不擅做主,便看向雷震。雷震思忖再三,也觉得这办法不错,说:“好,那我就把第一句说出来,咱们一起琢磨琢磨。这第一句是‘望阙叩拜面九五’……”接着又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我在想,是不是要把螭虎的姿势调整九度或者五度……”他指着螭虎腰身上那道比发丝还细的浅浅黑线说:“这里确实像有个鸳鸯轴,但就是扳不动。”

白珊喃喃嘀咕着这句话,分析说:“望阙叩拜面九五,字面上看,这说的应该是拜见皇帝,按照礼仪,行这样的大礼,是不是要把头和腰都低下去?”

严老七眼中放着光:“对呀,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又紧忙冲雷震说:“快试试!”雷震心说咱们手艺匠人怎么可能知道朝廷礼制?他拿起金印按白珊所说同时扳动虎头和虎腰,螭虎仍然是纹丝不动。

严老七挠着脑袋,失望地说:“娘的,这‘无偶’也是个不懂礼仪的……”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这无偶螭虎乃是圣物,岂容他谩骂?又紧忙念叨:“弟子有口无心,祖师别怪罪、祖师别怪罪”一面啪啪扇着自己耳光。

杜立看了眼半边脸都被抽红了的严老七,对白珊说:“九五,乘法。”白珊眼睛一亮,立即把老怪的想法翻译出来:“这‘九五’也可能指得不是皇帝,而是乘法关系,也就是说,要先倾斜四十五度?”

雷震按她说的,试着先把螭虎倾斜下去45度再扳,却还是扳不动。

贺振良道:“望阙叩拜得跪下去,是不是试试让这只虎屈膝?”雷震依言而行,但螭虎还是纹丝不动。

都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见同样的文字在不同人的理解下会产生怎样的差异。不过任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绞尽脑汁从各自的认知中挖掘出各种可能,最后甚至把这句‘望阙叩拜面九五’中的每个字拆开,按笔画数来尝试角度,奈何这只螭虎就是不肯动。

几个人研究到后半夜,看雷震已没了精神,贺振良劝道:“好几日车程,也不急在一时,今天先早点休息吧。”于是严老七和白珊便回了三等车,包厢中只留下杜立守卫。雷震生怕脱掉长衫露出伤处,但时值盛夏,一屋子又都是男人,断然没有睡觉不脱衣服的道理,便谎称自己体虚怕风,和衣睡下。一等车厢的床铺宽大柔软,躺下去不久,他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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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来,见雷震精神恢复了不少,贺振良便点了丰富的早餐。看到桌上的食物精美非常,雷震想起黑兰最是嘴馋,就去叫她过来。没想到黑兰还捎带上了唐静和青草,又闹着让贺振良补请邮轮上那顿没吃成的牛扒。贺振良知道她和雷震关系亲密,自然乐意送这个人情。在一等车厢吃过丰盛之极的早饭,肠饱肚圆的黑兰满足地跟唐静青草回了三等车厢。见她和青草似乎比昨天更加亲热,雷震彻底放了心,专心研究起金印来。但直到中午时分,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草草吃完午饭,火车驶进一个大站。雷震在站牌上看到“徐州”二字,猛然想到青草要在这里下车,急忙对贺振良交待一声,拔腿向三等车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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