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赵乐想当兵的愿望由来已久。八岁那年，村里突然住进来一大队野营拉练的解放军，赵乐跟小伙伴惊奇的跑到村北头半山坡的营地去看，那会儿部队正在开饭，赵乐就跟一帮灰头土脸的小伙伴围拢在吃饭的解放军战士一旁，一个个圆睁着小眼，馋巴巴直勾勾的盯着战士们送往嘴里的喷香的饭菜，口水不由就从他们嘴角流出，之后在他们下巴扯出一条条吊到地面的清亮的粘丝。后来炊事员看得心疼，就折了一大块厚厚的锅巴分给了他们，这才打发走那群难缠的熊孩子。那时候，赵乐就暗想，等自己长大了，也去当兵，到了部队，就能天天吃到大米饭和白面馍，还有特别解馋的猪肉。

后来赵乐上了初中，当时正赶上跟越南打仗，他在黑白电视上看到英勇威武的子弟兵凯旋归来，心中别提有多么羡慕和崇拜了，于是他再次下定决心，再过几年，一定去参军，说不定自己也能当一回英雄呢。

再后来，赵乐高中毕业了，也到了到参军的年龄，可他要参军的想法较之前却有了质的变化。那些好吃的饭菜和英雄梦的诱惑早已飘然而去，直面他的是如何寻找一条可以改变当下一穷二白且是茫然无尽头的生存之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两大姓氏（吴、张）相互制衡的偌大的山村，凭借他单门独姓的贫寒家庭，想混出个人样来，比登天都难。要想日后出人头地，活得有尊严，不再被别人像捏泥巴一样的欺负，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兵，当了兵，在部队好好干，兴许还有个提干发展的机会，因为像这种例子，在他们周围村就出现过不少，为什么我赵乐就不能成为其中一员呢？

当然，赵乐一心想参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孤儿出身的父亲赵德贵曾经也是一名军人，而且还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援朝志愿军。虽然说他跨过鸭绿江不久就停战了，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更不用说杀一二个敌人过过瘾了，但他照样胸佩大红花和金光闪闪的军功章，随凯旋而归的志愿军战士一起于夹道欢迎的锣鼓声中回到祖国，并且后来还被分配到离家乡不远的大洪山铁矿工作，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正式矿工。

因此，赵乐想参军的愿望就愈加强烈，虽然说每个年龄段的想法和目的不尽相同，但强烈的愿望是真实而统一的。然而，愿望再真实再美好总归还是愿望，现实却是，赵乐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中毕业，熬到了够参军的年龄，他便信心十足的去了乡人武部征兵办，结果是办事人员不咸不淡的跟他说：“晚了，今年的预报名额满了，明年再来报吧。”于是，赵乐又耐着性子散混了一年，等候了一年，总算又熬到了整兵季。这回，他提前两天就翻山越岭来到征兵办，生怕去晚了又没了名额，结果工作人员阴着脸没好气的问：“哪村的？”

赵乐赶忙回答：“洼里村。”

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的说：“难道你不晓得参军报名的具体程序吗？我们这儿的名额都是下面各村报上来的，听明白了没？”

赵乐其实听得很清楚，可就是心里不太明白，好像被一碗面糊扣在了头上，糊里糊涂的。他有些想不通，每年征兵季，各级政府早早就大报小报以及广播和墙壁标语大力宣传，要求广大适龄青年积极踊跃报名参军，可真到报名的时候却要靠拉关系走后门，难死个人。而真正让赵乐犯难的是他根本就没关系可靠，更无后门可走，因为，洼里村大权在握的那个人仍旧是垄断和压制了本村二十多年的村支书吴兴华，那是他赵乐这辈子都不想见更不想求的可恨之人，假如让赵乐去求他，赵乐真的不敢保证，打小就植入他心田的那颗仇恨的种子何时会顶破肚皮拱将出来，继而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可怕的事情。

原来，赵乐家本不是土生土长的洼里村人，是赵乐姥姥姥爷那年跑鬼子反，跟一帮避难的陌生人从几十里外的平原逃到这个偏远山村的外乡人。姥姥姥爷平生卯足了劲生了五个孩子也没生下一个带把的，后来连送人带丢弃只留下三个，赵乐妈就是最小的那个丫头。那个年代，一个没有男儿的家庭要想在这个落后复杂的偏远山村安身立户，谈何容易？姥姥姥爷思前想后，决定将大女儿嫁给本村河西吴姓，再将二女儿嫁给河东的张家，这样一来，两大家族都结了亲，日后任何一方都不会再随意欺负他们家了。然而，不幸的是，大女儿生头胎孩子难产，大出血死了。二年后，二女儿也得了个怪病，肚子里生水，肚皮胀得如充足了气的皮球，直疼得她薅头发、撞炕沿。村医就用粗壮的针管给她往外抽，每天都能抽出半脸盆恶臭的黄水，大约耗了两个多月也走了。这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老两口拼死拼活生了五个孩子，到最后只剩下小女儿一个人留在他们身边，家庭所有的指望自然就落在了这棵独苗身上，残酷的现实就这样活生生的摆在了姥姥姥爷面前，他们不得不为这个家再次抉择。经过几个昼夜的苦思冥想，结果只能选择招个壮实忠厚的男儿来顶门立户这条路。

恰巧，孤儿赵德贵那时刚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大洪山铁矿，离洼里村也不远，赵德贵有个远房亲戚就去矿上跟赵德贵说：“姑娘长得乖巧疼人，好看得很，不过，就要求男方去她家落户。”这个远房亲戚虽然说得婉转，没有直接提起“倒插门”这句话，但心眼活泛的赵德贵啥都明白，他几乎没加思考就直接提回答：“我一个孤儿，无家无业的，到哪儿都是一样过日子。”

姥姥姥爷听说赵德贵是个孤儿，并且还是部队转业的正式矿工，这正随了他们的心，他们自然十分满意，很快便把两个年轻人的婚事给操办了，不久就生下个八斤半的胖小子。一切随愿，全家人都高兴，给男孩取名小乐。赵乐两岁那年，正赶上三年***，赵德贵那点工资还不够买几斤细粮的，他想着就窝心，一气之下，他背起行李就离开了矿上回洼里村务农去了，也没给矿领导留下半句话或是一张字条，以至于多年后政府很多补贴政策都因他的擅自离岗而无法享受，为此，赵乐妈没少跟赵德贵吵闹。

不过，赵乐姥姥姥爷可从没责怪女婿的鲁莽行为，因为自从赵德贵回村务农之后，再就没谁敢明目张胆的欺凌他们家人了，家庭向来弱势被欺的被动局面得到了彻底的扭转。当然，这个威信的突然树立完全是父亲赵德贵只身打出来的，那个英勇惨烈的场面赵乐就亲眼见过。那是一太阳火热的下午，赵乐光着屁股，跟吴小眼、张文亮等几个同样光着腚的小伙伴们正在自家土墙缝里捉野蜜蜂，突然发现来了一大群手执扁担、扫帚和铁叉之类的吴姓人，他们一窝蜂似的拥到赵乐家门前，大呼小叫的高喊着父亲的名字，那阵势要冲开房门，把不知所因的父亲赵德贵拉出来砸扁撕烂。

起初，父亲和姥姥姥爷以及母亲都躲在屋里，听辩外面人叫骂的主题和缘由。母亲和姥姥吓得抱在一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放开。赵德贵静静的听了一会，忽然皱起眉心，麻利的脱去上衣，伸手从案板上抓过两把锋利的菜刀，上前两步拉开木门，光着油亮的膀子就冲向门外。彼时，吴家人以为，针对这些杂姓小户还像从前一样吓一吓他们，逼迫他们龟缩在屋里不敢露头就算了。那料想，冷不丁冒出个胆大鬼，二话不说就高举明晃晃的菜刀，左右挥舞着冲往人群，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俗话说，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场景，简直就如一头恶狼冲进了羊群，羊儿轰的一声就自顾逃命去了。

这当口，一直站在人群外不远处的赵乐被吓得哇哇大哭，尿液在两腿间一小股一小股断断续续的洒向地面，直到惊慌嘈杂的人群散去，那细小的尿柱才淅淅沥沥的逐渐断流。

自此，整个洼里村人都知道，孤儿出身的赵德贵就是个粗野不要命的愣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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