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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柴宗训禅位去帝号

赵匡胤御极建新朝

韩通带领士卒杀到殿前司,但见四周设置了无数拒马。他一边大骂石守信狡猾,一边下令搬开拒马,誓要夺取殿前司。石守信打定主意‘以和为贵’,不与韩通短兵相接,只是下令射箭。一拨拨弓手轮流射箭,羽箭铺天盖地,势如雨下,一刻也曾不停顿。韩通寸步难行,始终无法靠近殿前司,犹是怒不可遏,大骂道:“姓石的,有本事出来较量,躲在殿前司当缩头乌龟算甚么本事?”石守信却不上当,笑道:“韩太尉,下官准备了不计其数的弓箭,你别白费力气了。请你站远一些,要是给箭误伤,可怨不得下官。”正在这时,韩徽带领军马赶到。韩通见他两手空空,问道:“抓住赵家人没有?”韩徽摇头道:“没有。”顿了一顿,又道:“明明有人看到赵家人进了定力院,可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韩通咬牙切齿道:“赵匡胤好生可恶。”

正在这时,赵匡胤带领军马行来。韩通豁出去了,咬牙道:“跟赵匡胤拼了。”他虽然效忠周室,要与赵匡胤决一死战,可是士卒们却不想白白送了性命,当下扔下刀枪逃之夭夭。韩通气的肺为之炸,怒道:“不许逃跑,都给我站住。”他不怒吼咆哮还好,这么一喊,士卒竟然逃的更快了。身边没有一个士卒,韩通既绝望又愤怒,望着渐渐逼进的赵匡胤,握紧长剑,怒吼着冲了过去。韩徽一把将他抱住,道:“阿爹,没有用的,咱们快逃。”拽住韩通,逃离殿前司。

赵匡胤转头对王彦升使了个眼色,道:“追上去。”他眼神中杀机毕露无疑,王彦升心领神会,当即带领一队军马追杀韩通父子。效忠赵匡胤的军马遍布开封城每个道路要口,韩通父子无路可去,只得仓皇逃回府邸。王彦升追到韩府外,但见大门紧闭,当下下令撞开大门。士卒们足踹刀砍拳捶枪搠,过了一阵,撞开大门。韩通见王彦升赶尽杀绝,大声道:“王彦升,我跟你拼了。”挥剑斩出。王彦升狞笑一声,挺剑而刺。就在他们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两名士卒夹攻韩徽。持枪士卒绕到韩徽身后,挺枪刺中他的背脊。韩徽转身劈死了士卒,却被另一士卒砍死。他临死之前大叫一声‘阿爹’,韩通心神大乱之际,被王彦升的长剑刺中。韩通倒在血泊之中,指着王彦升道:“你们这帮乱臣贼子...”话犹未了,已然身亡。回师之前,赵匡胤曾经与三军约法三章,不得屠杀大臣。但是王彦升不但杀了韩通,还满门抄斩,只放过了韩通最小的儿子和四个女儿。其实大局已定,京师里唯一能阻碍赵匡胤夺取皇位的人只有韩通了。只有杀了他,才能扫清障碍,高枕无忧。赵匡胤表面上约法三章,实则暗中面授机宜,密令王彦升杀人灭口。否则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杀害大臣。

罗彦环迅速占领了皇宫,四处搜索符太后和柴宗训。在赵匡胤领军进城之时,符太后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军心归附赵匡胤,就算世宗皇帝死而复生,也无法力挽狂澜了。于是抱着柴宗训躲进了天清寺。天清寺是柴荣记名的功德禅院,符太后躲进这里,其意不言而喻,那是告诉赵匡胤:你赢了,咱们孤儿寡母投降,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一条生路。罗彦环当即派遣军马包围了清音寺,还美其名曰:保护太后和少主。符太后和柴宗训成了瓮中捉鳖,插翅难飞。罗彦环接着带领一队军马径往中书省,大声道:“三位宰相,赵太尉在殿前司等着你们,跟我走罢。”如果前往殿前司,就是承认了赵匡胤是天子。范质正襟端坐,看也不看罗彦环一眼,冷冷道:“你再说一遍。”罗彦环又道:“赵太尉在殿前司等着三位宰相,请跟我走罢。”范质看了王溥和魏仁溥一眼,冷冷道:“你也说了,我们是宰相,赵匡胤是武将,要见面也是他来中书省,而不是咱们去殿前司。”他挑出罗彦环话中的毛病,罗彦环顿时哑口无言,心想这个时候还端甚么宰相的架子?恶声恶气道:“不管宰相还是武将,总之你们现在就去殿前司。”范质道:“我不去呢?”罗彦环狞笑道:“你们是文臣,我是武夫,论说咬文嚼字,舞文弄墨,我甘拜下风。可是论说动武,你们三人还不够我三拳两脚。”话犹未了,已然拔出长剑,又道:“是三位宰相自己走呢?还是要我请。”范质面无惧色,腰身坐得更直,道:“你等叛逆作乱,其心可诛!我看你们谁敢动粗?”罗彦环见他鄙夷之情,形于辞色,自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来人,请三位宰相去殿前司。”话声甫落,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卒冲了进来,二三个招呼一个人,口里骂骂咧咧,连拖带拽,架起他们就走。范质自觉颜面尽失,不愿这样去见赵匡胤,当下道:“你们松手,我们自己会走。”罗彦环见他服软,好不得意洋洋,吩咐士卒松手,心想就算你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是在拳头面前,还是得低头认输。

范质一步三退,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才来到殿前司。赵匡胤坐在上首,已然脱下了黄袍。眼见三位宰相进来,当即走了过去,对罗彦环道:“你有没有对三位宰相无礼?”罗彦环尚未回答,范质却抢先道:“他有礼的很,就差用绳子把咱们绑来了。”赵匡胤怒道:“我一再交代,不得怠慢三位宰相,你还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退下。”罗彦环不以为然,冲着范质‘哼’了一声,退了下去。他们二人一唱一和,范质尽收眼底,厉声道:“赵匡胤,世宗皇帝身前待你如同儿子一样,可是殡天刚刚半年,你就急着谋朝篡位,你对得起世宗皇帝吗?”赵匡胤神色戚伤,道:“世宗皇帝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绝没有一丝异心,可是三军将士咄咄相逼,我也是迫不得已。”说道最后,已是声泪俱下。三位宰相对望一眼,均想:“还有这等好事,怎么没有人逼迫咱们做天子?”

范质当然知道赵匡胤这是假哭,用以迷惑世人,也不点破,道:“你既已知道错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立刻撤走皇宫内外的军马,向少主认个错,咱们再替你从中斡旋,这件就算过去了。”如果真照他说的去做,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就算赵匡胤本人肯答应,那些指望着升官发财的将士也不会同意。罗彦环并未走远,而是躲在了后面,当即跳了出来,高擎宝剑,吼道:“诸军无主,我等愿策太尉为天子,你等休要废话。”正在这时,王彦升走了进来。他浑身是血,瞥了三位宰相一眼,道:“禀告殿帅,末将已经把韩通家满门抄斩了。”三位宰相相顾大惊失色,范质道:“你杀了韩通?”罗彦环扬起手中长剑,嘿嘿冷笑,道:“是啊,我剑上的血还没有干,你没有看到吗?”范质指着赵匡胤道:“赵匡胤,你好生狠毒。”赵匡胤可不愿背上滥杀无辜的罪名,人是罗彦环杀的,一切罪责自是由他承担了,当下怒道:“我一再重申不得杀戮,你无视军规,功过相抵,终身不得授以节钺。”其实罗彦环本事不大,战功不多,何德何能,能够胜任节度使?之所以这般说法,无非是为了推脱自己的罪责罢了。

王彦升满脸杀气,瞪眼道:“我杀了韩通一家人,也不在乎多杀你们三个,我们已经策立太尉为天子了,你们到底拜是不拜?”王溥其实早已阴效诚款,赵匡胤能够获取兵权,他暗中出了不少力,当即拜倒在地,道:“见过天子!”范质见他没有骨气,率先下拜,想要喝斥,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木已成舟,自己这个首相也回天无力。叹息一声,也只得行君臣之礼。三位宰相这么一拜,已然确立了君臣的名分。赵匡胤心中喜之不胜,一一扶起道:“三位宰相放心,这是禅位,是少主把江山托付给我,绝非阴谋诡计,谋权篡位。不论朝中的大臣,还是各地节度使,还是和从前一样,各司其职,不会有变化。”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尤其三位宰相上佐天子下安百姓,劳苦功高,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少不得加官进爵。”为了稳住朝局,及尽笼络人心之能事。虽然他是行伍出身,但是论及谋略心计,三位宰相任何一位都是对手。不然比他更有资历威望的大将比比皆是,何以只有他夺取了天下?

三位宰相闻得此言,心中顿安。赵匡胤又道:“或许还有别的大臣以为我是谋逆,是不忠于周室,还请三位宰相帮忙澄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三位宰相还能再有甚么非议?王溥躬身道:“请天子移驾皇宫。”正在这时,赵匡义来到殿前司,道:“二哥。”赵匡胤道:“阿娘好吗?”赵匡义颔首道:“阿娘平安。”赵匡胤心中顿安,道:“我现在就进宫,让阿娘稍等片刻,会有人接她进宫。”赵匡义答应一声,返回定力院。

众将簇拥着赵匡胤来到崇元殿,赵普道:“去请太后和少主来。”赵匡胤嘱咐道:“我曾侍奉太后和少主,一定要谦卑有礼,一言一行都不得逾越规矩。”罗彦环领命而去。大臣们陆陆续续被请到崇元殿,虽然暮霭苍茫,天色向晚,但是还没有到齐。赵匡胤虽然心急火燎,可是除了耐心等待,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时李处耘押了两名怀抱男童的宫女走来,道:“禀告太尉,这两个是世宗皇帝的孩子,我问清楚了,他们一个叫柴熙让一个叫柴熙诲。”赵匡胤转头问道:“如何处置他们?”赵普一字一顿道:“斩草要除根。”言下之意,为了永绝后患,必须除掉他们,否则贻害无穷。潘美道:“太尉...”赵匡胤见他神情痛苦,知道他有话说,问道:“你要说甚么?”潘美道:“我与太尉都曾侍奉世宗皇帝,如果我劝太尉杀了他们,愧对世宗皇帝。如果我劝太尉放过他们,太尉必要疑我。”赵匡胤正自举棋不定之际,荣禄大夫卢琰走来,微笑道:“太尉受禅而得大位,不宜多生杀戮。再说孩子还小,即便杀了,也显示不出太尉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可否让我领养熙诲?”言下之意,屠杀两个孩子,不是英雄行径,反倒叫世人唾弃不齿。赵匡胤默然不语,卢琰却当他默认了,于是抱起柴熙诲。赵匡胤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度仁慈,也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微微一笑,道:“既然卢大夫领养了熙诲,你就领养熙让罢。”此言说中潘美的心思,他当即抱起柴熙让。二人生怕赵匡胤变卦,抱着孩子,匆忙出宫。

符太后和柴宗训跪在佛像前,已经换上了白衣。罗彦环走了进来,道:“太后、少主,太尉请你们去崇元殿禅位。”只要禅位,天下就改名更姓了。符太后虽然心如刀剜,可是除了照办,还能怎样?叹息一声,牵着柴宗训的小手走出天清寺。罗彦环道:“请太后少主上御辇。”符太后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乘坐御辇了,触景伤情,泪水涔然,簌簌而落。两名宫女服侍符太后和柴宗训坐定,罗彦环咧嘴一笑,道:“太后,大喜的日子,干嘛哭哭啼啼?”符太后闭上眼睛,心想:“于你们而言,确是大喜。于周室而言,却是大悲的日子。”

符太后和柴宗训在罗彦环护卫之下来到崇元殿,大臣们也到齐了,接下来就是禅位了。其时已是申酉交牌时辰,大殿各处点燃了蜡烛。按说新皇即位,无一例外都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图个吉利。再怎么匆忙,也应该是在白昼。绝没有到了夜晚,黑灯瞎火,登基即位的道理。可是赵匡胤唯恐夜长梦多,到明天也不知会横生甚么枝节,等也要等到现在禅位。虽说不太吉利,只要大位已定,群臣就没有甚么非议了。

宣徽使昝居润见时辰不早了,当下道:“请禅位诏书。”此言一出,赵匡胤和赵普面面相觑。既是禅位就该有禅位诏书,否则就是谋朝篡位,名不正言不顺。民间卖个针线都要立字为据,何况偌大一个国家?然则赵匡胤是第一次造反,赵普也是第一帮忙造反,难免百密一疏。赵匡胤忘了这最重要的一节,纵然随机应变,也不禁脑袋发懵,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赵普背脊冷汗只冒,心念电转,忖思如何弥补。正在这时,翰林学士承旨陶谷面带微笑,从容不迫的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纸,道:“少主自知年幼德浅,虽身居九重,然战战兢兢。而太尉神武英姿,天命所归,顺乎天意民心,早有禅让之意,早就写好了禅位诏书交给我,只待今日。”赵匡胤是不折不扣的谋朝篡位,柴宗训禅位之说,实是天大的谎言假话。但是于赵匡胤而言,陶谷却有翊戴之功,心想:“素日与他虽然没有甚么交情,想不到他竟然是有心之人。”赵普见陶谷拿出禅位诏书,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不由自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陶谷当下念道:“禅位诏: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前都点检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於皇天,逮事世宗,功在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讴谣狱讼,附於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得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诋畏天命。”赵匡胤率领三军进城,他审时度势,写下这道禅位诏书。只是时间匆忙,文笔略显仓促。

赵匡胤服冠冕,登龙墀,即皇帝位。奉柴宗训为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迁居西宫。颁《即位赦天下制》,制曰:门下:五运推移,上帝于焉眷命。三灵改卜,王者所以膺图。朕起自侧微,备尝艰险。当周邦草昧,以二帝以徂征。洎虞舜陟方,翊嗣君而纂位。但罄一心而事上,敢期百姓之与能。属以北敌侵疆,边民罹苦。朕长驱禁旅,往殄烽尘。旗鼓才出于国门,将校共推于天命,迫回京阙。欣戴眇躬,幼主以历数有归,寻行禅让。兆庶不可以无主,万几不可以旷时。勉徇群心,已登大宝。昔汤武革命,发大号以顺人。汉唐开基,因始封而建国。宜国号大宋,改周显德七年为建隆元年。乘时抚运,既协于讴谣。及物推恩,宜周于华夏。可大赦天下,云云于戏,革故鼎新。皇祚初膺于景命,变家为国。鸿恩宜被于寰区,更赖将相王公。同心协力,共裨寡昧,以致升平。凡百军民深体朕意。此时此刻,赵匡胤才三十三岁。

旷云漠漠,深宫幽幽。赵匡胤回到后宫,凝望柴荣的画像,道:“世宗皇帝,我为三军所迫,禅位立国,你会不会恨我?”世宗皇帝自是不能从画像里面出来回答。赵匡胤又道:“主少国疑,人心难测,就算我不夺取天下,也有别人跳出来谋逆作乱。我保留了你的骨血,算得上仁至义尽。倘若换成李重进之流,郑王他们早就尸骨无存了。”其实他不杀符太后、柴宗训、柴熙诲、柴熙让,所有大周官员一概留任,一半是仁慈厚道,另一半则是为了安抚人心。即位之前,虽战功显赫,但是威望不足,资历尚浅,不足以服众。不说天下的节度使们,就是京师之中,又有几人真的臣服?为了稳住朝局,着实用心良苦。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要不是柴荣英年早逝,要不是少主孱幼,要不是李重进和张永德被逐出了京师,哪里有机可乘?既是运气好的极处,也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建隆元年正月初五,赵匡胤升殿理事,第一件事就是大开内库,赏赐功臣。慕容延钊升任殿前都点检,高怀德升任殿前副都点检,王审琦升任殿前都指挥使。韩令坤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石守信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张令铎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赵普升任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赵光义任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登基即位,为了避其名讳,赵匡义已改名为赵光义了。如此一来,不论殿前军还是侍卫亲军,都是他的人了。韩通虽然死了,但是追赠中书令。远在扬州的李重进也跟着水涨船高,任中书令,只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虚职被褫夺了。朝中大臣和各地节度使都加官进爵,寻常士卒也都喜获赏钱,当真皆大欢喜。只是死了一个韩通,未免略有瑕疵,美中不足。

散朝之后,赵匡胤移驾别殿,赵普和赵光义随行。来到别殿,三人相对而坐。赵匡胤道:“如今你已出任殿前都虞候,虽说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但是在其位谋其事,要尽快熟悉军中事务,要多听多看,有事可以直接告诉我。”赵光义应声说是。赵匡胤对着赵普微微一笑,道:“你先安安心心做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不要着急。咱大宋朝的宰相迟早都是你做,等到天下大定,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就会扶你坐上相位的。”赵普躬身道:“臣的事不用着急,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安抚朝中大臣和各路诸侯。”赵匡胤见他深明大义,点了点头,心中甚是赞许。赵普又道:“臣想过了,郑王毕竟在前朝做过几天天子,不宜久留京师,为永绝后患之计,必须想法除掉。”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赵匡胤见他要杀人灭口,默然不语。赵普见他顾虑重重,于是道:“这种事当然不必陛下亲自出面,臣来处置,管教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有损陛下的英名。”

正在这时,王继恩来报,说是潘美、李处耘、楚昭辅和王仁瞻求见。赵匡胤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柴宗训,道:“这件事以后再说。”转头对王继恩道:“传他们进来。”过了一会,潘美四人走了进来,赵匡胤道:“赐坐。”潘美道:“臣等官职低微,不敢与陛下对坐,站着回话就好了。”赵匡胤微微一笑,道:“除了光义,你们都是我从前的班底,如今更是左膀右臂,非比寻常。”赵普笑道:“这里没有外人,陛下赐坐,你们就不要推辞,难不成升了官才肯落座吗?”潘美忙说不敢,道:“天子有令,做臣子的岂敢抗命,臣坐下就是。”

赵匡胤看了潘美一眼,问道:“柴熙让那孩子还好罢?”潘美心中一紧,猜想赵匡胤不会无缘无故打听柴熙让的下落,当下道:“臣已经把他送人了。”赵匡胤察言观色,猜想潘美所言不实,问道:“送给谁了?”潘美想了一会,道:“送给一个远房亲戚了。”赵匡胤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断定潘美言不由衷,是在说谎。赵普道:“陛下信任你,你不要欺瞒陛下。”赵匡胤见他神色峻厉,语气沉重,摆了摆手,道:“王琰辞官了,明里说身体有病,要回家休养。其实他的心思,我看得明明白白,是怕我惦记着柴熙悔,因此辞官躲着我。”顿了一顿,又道:“夺了世宗皇帝的天下,还要屠杀他的骨血,这种事我终究做不出来。让郑王去房州罢,远离京师也就眼不见为净了。至于柴熙让和柴熙悔,我也不再过问。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谁也不要再提。”潘美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英名。”赵匡胤笑了一声,道:“英不英名,留待后世评论。”站起身来,踱到殿下,道:“比起杀戮功臣的汉高祖,比起杀兄弑骚的唐太宗,我还是仁慈太多。”赵普道:“正因为陛下仁慈,才有厚报。”

赵匡胤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现在言归正传,京师表面上算是稳定住了,可是四方节度使们未必心悦诚服。符彦卿是符太后的父亲,也是光义的泰山,就算心中有些不快,也不至于要与我为敌。所虑者惟袁彦、李筠、李重进、张永德诸藩镇,潘美...”潘美躬身道:“臣在。”赵匡胤道:“你曾做过保义军监军,与袁彦算是有些交情,你携带诏书去安抚他。”无论分派甚么难事,潘美都不会推辞,这次也是一样。赵匡胤看了看其他三人,道:“其余三位藩镇,你们自己挑。”李处耘道:“臣去扬州宣诏。”李重进乃是郭威的外甥,正牌的皇亲国戚,也是前朝唯一能与柴荣争夺皇位之人。他早早就从军了,战功不计其数,无论战绩还是威望,都高山仰止,没有一个藩镇能够比拟。他坐镇淮南,兵强马壮,是赵匡胤最忌惮之人。赵匡胤见李处耘毛遂自荐,心中大喜,道:“我代周立国,就算天下所有的藩镇都臣服了,唯独李重进不会低头。到了扬州,要随机应变。”顿了一顿,又道:“他帐下有个幕僚,叫崔守徇,本是张永德安插在他身边的密探,现在却为我所用了。崔守徇一直在李重进身边,李重进想甚么,想必他最清楚。到了扬州,不妨先见见崔守徇,听他怎么说。”李处耘应声说是。赵匡胤又道:“宣诏安抚藩镇们的使者已经先后走了几拨,你们最迟明天出发。”潘美四人应声说是。

王彦升因为翊戴有功,擢升恩州团练使、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京城巡检。京城巡检官职不大品秩不高,但是职责重要,说白了就是为天子看家护院,不是亲信心腹无法胜任。柴荣三次亲征南唐,都是韩通留守京师,巡检内外,足见其信任有加。

这夜王彦升带领士卒巡夜,路过王溥府邸门前的时候,觑眼斜睨,心想朝廷里的达官显贵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拜见的时候,眼皮都不抬一下,当真无礼之极。念及于此,心中愤愤难平,一股无名邪火直冲脑门,转头对身后众士卒道:“兄弟们都饿了没有?”此刻已是子时,众士卒巡了半天夜,早就有些饿了,纷纷回答饿了。王彦升嘿嘿一笑,道:“大家既然饿了,咱们就进相府吃些东西。”众士卒面面相觑,一名士卒道:“只怕王相公不会让咱们进去的,我看算了罢。”王彦升道:“我有办法让王相公开门,你去叫门。”那士卒不敢,摇了摇头。王彦升怒道:“相府的门槛比皇宫还高吗?皇宫都进出自如,区区一个相府算得了甚么?”那士卒无奈,只得上前叫门。阍者给吵醒了,满脸的不耐烦,嚷道:“都甚么时辰了,是谁叫门?”那士卒道:“是京城巡检。”阍者打开大门,问道:“有甚么事吗?”王彦升一手提剑一手插腰,道:“我是铁骑左厢都指挥使、京城巡检王彦升,要进去瞧瞧。”阍者道:“相公已经睡下了,明天再来罢。”王彦升冷笑一声,道:“王相公睡下了,可以叫他起来嘛。最近京师里不太太平,常有盗贼出没,我进去看看有没有贼人。”阍者见他这般说法,只得道:“请跟我来。”把王彦升等人领进客厅之后,又道:“请诸位稍待片刻,我去请王相公。”王彦升大手一挥,道:“去罢。”众士卒还是第一有幸进入相府,东张西望,四下打量,看甚么都觉得新奇。

阍者走到厢房外,连唤几声,王溥方才醒来,问道:“甚么事?”阍者在房外道:“京城巡检王彦升将军求见。”王溥道:“现在甚么时辰了?跟他说有事明天去中书省找我。”阍者道:“王将军说怕有贼人进来行窃,非要进来。”如果是别的武弁夤夜入府,王溥必然不见。然则王彦升乃是非同寻常之人,杀了韩通,非但没有获罪,反而一路高升。甚至出任京城巡检,足见深得赵匡胤信任。他沉吟片刻,道:“好,我现在就去见他。”

阍者陪同王溥来到客厅,对王彦升道:“王将军,王相公到了。”说话之间,王溥迈步走了进来。王彦升当即站起行礼,道:“下官见过相公。”王溥微微一笑,道:“坐下说话。”两人分宾主落座,王溥问道:“将军寅夜到访,不知有甚么公干?”王彦升道:“最近京城里常有盗贼出没,下官怕这些不长眼的盗贼趁着月黑风高之际潜入相府,惊扰了相公,因此进来瞧瞧。要是运气好,顺便抓住几个胆大包天的贼人,为相公压惊为京城除害。”王溥微微一笑,道:“只要天黑,各院都上了锁,前后门也有人看守,盗贼是进不来的,不过还是要感谢王将军。”王彦升笑道:“下官任京城巡检,职责所在,倒是打扰相公睡觉了。”王溥道:“我在看书,还没有睡下。”按说话说到这里,王彦升就该告辞了,可是竟然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了看众士卒,笑道:“下官的这些士卒巡了半天夜,早就肚子饿了,还请相关赏些食物,让他们填填肚子。”王溥心中虽然不悦,可是不愿当面得罪这个混世魔王,当下道:“去拿些糕点瓜果来。”王彦升笑道:“要是再有些酒菜就更好了。”王溥见他得寸进尺,不知进退,仍然不动声色,道:“告诉厨房,准备酒菜。”阍者应声而去。

王彦升眼见王溥识趣,心中乐开了花,笑道:“相公体恤士卒,真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王溥道:“本相知道你们辛苦,三更半夜的还在巡夜,吃点东西也是应该的。”说话之间,阍者端来四盘糕点及几样瓜果。糕点精致之极,只看一眼就叫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而有的瓜果,王彦升等人见都没见过,自是说不出来名字。王彦升不禁心想:“宰相就是宰相,锦衣玉食,真会享福!”哈哈一笑,道:“王相公,咱们就不客气了。”王溥微笑道:“请。”众士卒也不客气,当下狼吞虎咽。这些做工精细的糕点原该细细品尝,方能品出其中滋味,但是他们鲸吞牛饮,吃像粗鲁,没有品出味道,只是觉得好吃而已,当真大煞风景。正在众人半饱之时,酒菜上桌,王溥亲自坐陪,算是给足了面子。

酒足饭饱,众士卒有的打嗝有的剔牙,俱都心满意足。王彦升似乎意犹未尽,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王溥说话。王溥看透了王彦升的心思,东扯西拉,迟迟不肯离去,分明是想敲诈钱财。他仍然满脸和气,只是王彦升问一句,才回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王彦升见他装傻充愣,自觉没趣,哈哈一笑,道:“多谢相公盛情款待,下官告辞。”王溥笑道:“将军客气了。”又对阍者道:“替我送送王将军。”目送王彦升等人离去,思忖一番,决定明天向赵匡胤告发。

天亮之后,王溥穿上官服,没去中书省,而是径直入宫觐见。赵匡胤笑道:“相公一大早就来见我,有甚么急事?”王溥早就想好了说辞,当下不紧不慢道:“陛下明鉴,新朝初立,难免有人心怀异端,为防宵小之辈蛊惑人心,为防盗贼之流趁机作恶,臣觉得应日夜加强巡视。”赵匡胤问道:“王相是不是听到了些甚么看到了些甚么?”王溥摇头道:“没有。”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臣觉得京师乃天子脚下,一条街一道巷,都马虎不得,不但要加强巡视,而且所用之人也必要尽职尽责,忠心于陛下。好比京城巡检王彦升将军,就恪尽职守,请陛下重用之。”赵匡胤见称赞王彦升,心中大奇,笑着问道:“王相如何知道王彦升恪尽职守?该不会你们都姓王,三百年前是一家,现在攀上亲戚了罢?”他本是在开玩笑,王溥却正色道:“臣与王将军虽然都姓王,可是没有半点牵扯。《左传》有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臣公正无私,为国举荐人才,绝不是徇私情。”顿了一顿,又道:“臣说王将军恪尽职守,是有根有据的事。”赵匡胤道:“既是有根有据之势,王相何不说来听听。”

王溥道:“昨夜子时,王将军带领士卒巡视到臣家附近,唯恐有贼人于茫茫夜色之中潜入臣家偷东西,进去巡视了一遍。他们巡了半天夜,又渴又累,要不是王将军提醒,臣还不知道他们的辛苦,于是备办了些酒菜,聊表寸心。”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赵匡胤听到最后,笑容已然凝结,心想王溥这是正话反说,明面上是在称赞王彦升,实则是在告状。堂堂当朝宰相家里,怎么也有几个仆人几个家丁,何劳王彦升巡视,何况还是三更半夜?当下问道:“王彦升昨夜闯进了相公家里?”王溥纠正道:“不是闯进臣家,而是进臣家里巡查了一遍。”赵匡胤又道:“他还向王相讨了酒菜?”王溥道:“臣略进地主之谊,备办了一桌酒菜,只是夤夜时分,十分仓促,好在王将军性情豪爽洒脱,并不在意这些细枝微节。”

赵匡胤气得拍案而起,怒道:“好个王彦升,私闯相府,当真无法无天。”王溥故作惊讶之情,道:“陛下何故发火?”赵匡胤道:“王相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在向朕告状。”王溥摇头道:“臣绝无此意。”顿了一顿,又道:“如果陛下因为这点小事斥责王将军,臣以后何以面对他?”赵匡胤听出他言辞之中似有担忧之情,于是斩钉截铁道:“王相不必担心,你以后见不到他了。”王溥自知赵匡胤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处斩王彦升,这般说法,定然是将他调离京师,心中顿安。正自忖思之间,只听得赵匡胤对王继恩道:“传王彦升来见朕。”

王彦升得知赵匡胤召见,以为有甚么好事,兴冲冲来到别殿,笑道:“陛下召见,有甚么吩咐?”赵匡胤神色冷峻,沉声道:“你昨夜去过甚么地方?”王彦升道:“回陛下,臣昨夜一直在城中巡视,哪里都没有去。”赵匡胤重重‘哼’了一声,道:“去过相府没有?”王彦升猜到王溥已经告了御状,心中暗骂,口中却辩解道:“臣进过相府,因为近来常有盗贼出没,臣怕王相公受到惊扰,故而进去瞧瞧。”赵匡胤问道:“那你瞧到盗贼没有?”王彦升摇头道:“没有。”赵匡胤又道:“后来你们还赖着不走,非要吃饱喝足才肯走?”王彦升道:“陛下明鉴,兄弟巡了半天夜,早就饥肠辘辘了,再说王相公盛情难却,臣身为下僚不好意思拒绝...”他若老老实实认错,赵匡胤念在翊戴之功,说不定从轻发落,斥责几句就算过去了。但是犹是狡辩,还大言不惭,说甚么‘盛情难却’,赵匡胤忍无可忍,断喝道:“偌大一座相府,还用你三更半夜进去找贼人吗?是不是想借机勒索钱财?”王彦升忙道:“臣不敢。”赵匡胤冷笑道:“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事?万一有哪天,你心血来潮,拿着长剑闯进皇宫,图谋不轨,哼哼,我想想都背脊发凉。”王彦升神情大变,照赵匡胤这么说法,可是谋逆大罪,当即跪下道:“臣不敢。”饶是他凶残成性,此时此刻也不禁瑟瑟发抖。赵匡胤道:“朕不敢留你在京师了,但朕是念旧之人,不会罢免你的官职,去唐州做防御使罢,好好思过。”

王彦升告退之后,赵匡胤道:“去请赵普来。”王继恩应声而去。赵匡胤在殿中踱步,他靠的是兵变夺取天下,最担心的也是别人又来造自己的反,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们。王彦升这个小小的武弁就敢蔑视当朝宰相,那些手绾兵符、能征善战、深孚众望、呼风唤雨的大将们会不会也蔑视自己?眼见皇位来的这么容易,他们会不会心生觊觎,想入非非?也有样学样,来一场兵变,谋朝篡位?他越想越是害怕,越想也越焦躁不安。

这时赵普走进别殿,赵匡胤对王继恩道:“你们都退下。”王继恩知道他们君臣有极其机密的事要说,当即做了个手势,带领众太监退了出去。赵普知道赵匡胤有话要说,并不询问,而是等他开口。赵匡胤道:“昨夜王彦升闯进了王相家里,还美其名曰进去看看有没有贼人出没,闹了半个晚上,吃饱喝足才肯离去。他太胆大妄为了,我不敢留在京师,打发他去唐州做防御使了。”赵普道:“陛下做的对,虽然他有翊戴之功,但是功过相抵,打发去唐州,责罚还算是轻的。”赵匡胤道:“这件事是王相自己说的,不说王彦升擅闯相府,开口就称赞王彦升恪尽职守,还要我升王彦升的官。我不是晋惠帝司马衷那样的糊涂天子,听到最后才回过味来,王相这是在正话反说,表面上赞许王彦升,实则是在告御状。”赵普点了点头,道:“王相心机很深,这么正话反说,其实是在试探陛下的口气。”赵匡胤亦有同感,道:“他和翰林学士陶谷,其实一样的胸有城府。”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恭帝禅位,陶谷怎么会有禅位诏书?”恭帝是柴宗训禅位以后的谥号。赵普微微一笑,道:“恭帝早有禅位之意,早就写好了禅位诏书,交于陶谷保管。”其实赵匡胤是谋朝篡位,那有甚么禅位诏书?他好奇的是陶谷怎么就能事先准备好禅位诏书?正是因为有这道禅位诏书,建国大宋,才显得合情合理。

赵匡胤正色道:“虽然王相和陶谷都出过力,甚至功不可没,但是都不够光明正大,人品上有瑕疵,不能重用。”其实这是托词罢了,他们二人朝秦暮楚、翻云覆雨、见风使舵、卖主求荣,才是不能重用的原因。赵匡胤深知,他们能背叛出卖柴宗训,有一天同样也会背叛出卖自己。天子要的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如果见异思迁,三心二意,就算再有才华,也是有才无德,决计也不能委以重任。柴荣至始至终都十分欣赏刘仁瞻,千方百计要召至麾下,就是看中他的忠正之心。

赵匡胤又道:“文臣再坏,不过贪赃枉法,贪墨些钱财而已。武将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兵有卒有刀有枪,一旦作乱,就是泼天大祸,不得不防。”赵普知道他要防范武将了,当下问道:“陛下准拟如何防范武将作乱?”赵匡胤斩钉截铁道:“解除他们的兵权,没有了兵权,就好比老虎没有了牙齿,苍鹰没有了翅膀。武将们就算想作乱,也无能为力了。石守信、韩令坤他们,于公是翊戴功臣,于私是我挚友兄弟,我不会亏待他们,解除兵权之后,他们都去做节度使。再让那些威望资历稍逊的将军统领禁军,就易于掌控了。”赵普颔首称善,道:“历朝历代,为了江山稳固,宗室都与权臣联姻,休戚与共,共保富贵。”赵匡胤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小妹相中了高怀德。”赵普笑道:“那就打铁趁热,赶紧让他们成亲。”顿了一顿,又道:“安抚节度使们的使者多半还没有回来,等到节度使们入朝拜贺之后,陛下就可以放开手脚解除石守信诸将的兵权了。在此之前,不妨拿王彦升这件事作点文章,震慑警告武将们。”赵匡胤颔首道:“明天早朝,我就敲打敲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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