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加入书签

明朝正统十七年(公元1457年)农历八月十六日夜。

怀来城的城楼上,人自是不多,只有一些守护城池的兵士。这些守夜人无论熬过多少个夜晚,他们总会感到疲劳。整座城沉浸在无边的黑夜里,站高处俯瞰,竟能看不见一星灯火。该睡的人都沉睡,不该睡的人面对黑暗,总会因单调而生无聊,因无聊而生倦意。

好在“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无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当然是明亮的、可爱的。士兵们若是不安,若是焦躁,看看它打发时间,总比无所事事好。聊天如何?似乎可以,不过要是违反军纪,自有惩罚可消受。

现在,士兵们紧张地监察周遭人等,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月亮,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有的不止会思念亲人,还会思念亲征远方的那个皇帝。他会安全吗?说出征瓦剌就出征瓦剌,敌人会把他怎么样呢?打仗可不能闹着玩,死在那儿回不来,就要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了,新人又怎样?……

“有人在吗?”城墙下一声叫喊,打断了好几位士兵的思绪。他们一个个不自觉慌乱起来,但马上又恢复军人应有的镇静,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聚集,探头探脑。其中一位用粗粝的大嗓门吼道:“你是谁?”

“我是当今皇上派来的使者,他让我送一封信回京师,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我去不了啊。”下面那位回答。他的声音时而有力时而无力,还带点喘气声。守城士兵明白,他跋涉已久。

“城门不能开,这有根绳子,我放它下来,你爬上去吧。”那位问话的士兵喊道。使者听见,心内有底,稍稍安静。没过多久,一根绳子从城墙上垂下,正好垂到使者身边。他立马握紧绳子,娴熟地手脚并用攀登城墙,不一会儿就爬上去,被守城士兵们团团围住。

“各位大哥,这真是皇上的信,你们赶快派个人去京师吧,皇上说了,越快越好,送过去——”他从随身包袱中掏出一卷布,把它塞入离他最近的兵士手里。这兵士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冲他喊话的那位。几个守城的凑近身子,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刚松手,就倒地不省人事。

军士们皆满面疑惑。手持“来信”的那位,发愣片刻,又思考一会儿,最后决定,派人把它送到京师,是真是假,皇室自有说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边上几个人,他们都同意。于是,他们连忙派出一位精力充沛的卫兵,跨马送信入京师。

昏迷的人,被他们中的两位抬入不远的士兵营房,搁在张简陋的床铺上休息。一个时辰后,他醒来,发觉自己身边站着位军士,正忙于给他倒水。军士见他醒了,赶忙伸手递水,又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略带慌乱,呷口水,低声说,皇上在土木堡大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信是别人递给他的,说是皇上亲笔所写,命他送到京师太后那里。军士大骇,不自觉摇动送信人肩膀,问他信上到底写些什么。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点,合拢嘴。送信人说,他只顾送信,不知信上是什么。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击倒,又倒下睡去。军士“倏”的一下站起身,既不去倒水,也不去守夜,而是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转悠,嘴里念念有词:“皇上有难……要不要走啊……一家老小怎么办”。

他焦头烂额之时,信已经递到孙太后手里。太后紧盯布上的文字,双目圆睁,表情凝重,两手微微发抖。送信的人跪在太后身前,头弯得低低的,宫女只能看见他的发髻。这时,他的表情比太后还要凝重。不止凝重,他还多一分惊恐。谁知他会遇上什么呢?

信上写着:“土木堡大败,朕已被俘。瓦剌人索要金帛,逼朕速求。”字不多,却吓住了太后。起初,她不相信是儿子写的,细观良久,没错,这确是他的字迹,她从小就看到的,一笔一划,丝毫不差。她怔住。出师之前,儿子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他带走了兵部尚书,还会带上王振,有王先生在,绝不会败在敌人手里。如今,败报已至,徒呼奈何。她又细看信中每一个字,“索要金帛”,要不要送些金帛给他们?不送点钱去,儿子怕是要不回来了。可要真送,送多少?仓库里财宝有的是,瓦剌人没见过的还有一堆,送肯定不是问题。对,不如就送,先把消息封住,再把金银财宝送走,换他回来……昨天还在宫里庆贺中秋,欢声笑语,今天怎么就碰上这般事情?

她下定决心。“你先退下。”太后扭头对送信人说。

送信人喏喏连声。“是,是”,他口中不断称是,两脚颤抖着后退,离开太后寝宫。他刚走,太后就把宫女一齐叫出来:“你们听着,皇上出征战败,已经被俘。你们去仓库搜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多拿些值钱的东西装好,我会命人把它们送瓦剌那边,想法子把皇上讨回来。你们快点,别耽误时辰!”最后那句,她拉长了音调,叫得宫女心里发毛。

“哦。”宫女们齐齐应声,快步跑出。跑得快的,差点把跑得慢的人撞倒。“等一下!”太后跟在她们后面嚷嚷。宫女们回过头,木讷地望着太后。孙太后来句:“动静别太大,别传到宫外。”宫女们又像之前那样,慌慌张张跑向仓库。孙太后不放心,命旁边两个宦官从旁监督。

宦官走了。宫女也走了。孙太后倚在一根柱子上,默念道:“皇帝,从我把你抱养来的那天起,你就是我儿子。不管怎样,我得把你救出来,好歹我们也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微微抬头,半痴半傻地凝视一根木柱,又默念道:“要不是你,我也坐不到太后之位!”

宫女们手提麻袋,在架子前奔波,手忙脚乱地把仓库里有些价值的什物向里扔。金条、首饰、古董、画卷,一个接着一个被丢入袋子,它们互相撞击,“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声音不大,可还是给人以嘈杂之感。一位宫女失手把耳环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边上的另一位宫女退后一步,踩住她的手指,力道重重的。被踩中的宫女正在专心致志地拾耳环,没料到一只脚会踏下来。她轻轻尖叫,踩她手的宫女,惊愕地看她一眼,立马把脚松开。“耳环碎了没?”她问。

“没有,你看,还好……”她强笑回答,用淤青的手指钳起耳环,慢慢塞进麻袋。刚问话的宫女回过头,不吱声,也不安慰。

各类什物装了几十个麻袋。宫女宦官一同走出仓库,见孙太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外面。她的后面,还立着一群马夫,和八辆马车。几个宫女面露不悦之色。她们是被其他宫女拉去搭把手的,不知根底,但看孙太后的神情,知道不对劲。

孙太后顾不上她们,手舞足蹈指挥:“把这些家伙都放马车上,小心点,别碰坏了!”话音刚落,宫女宦官就把麻袋一个接一个摞在马车里。宫女手提,宦官肩扛。有个身形瘦小的宫女,提不动大袋子,只能拖行。刚拖到马车门旁边,她便倒地不起,双腿蜷缩。一个宫女和一个宦官上前扶起她,拉她到附近坐下休息。孙太后这边命令,那边指使,见到有点松懈的,会不自觉骂几句。

八辆马车顷刻间满满当当。孙太后让宫女们退下,他们有的应几声,有的沉默,都老老实实走开。太后见他们远去,向一干马夫使个眼色。之前,太后已经向他们告知全部因由,他们知根知底,也向太后递来同样的眼色。太后颔首,侧身,冲宦官厉声道:“刚皇上递信给我,说他身陷瓦剌敌营,要我们送些金银财宝去赎他。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搜罗了这些什物,就是为了把皇帝换出来。你们现在就跟这些马夫一同上路,尽快到瓦剌人大营里,告诉他,我们已带这些财宝给他们,叫他们把皇帝放回来!”几个宦官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怪异,既发抖又有些嘶哑,底气不够。他们二话没说,走上前,加入到不大不小的赎人队伍中。

他们走在前面,太后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离开皇宫,门缓缓合紧,太后竖在原地,不言不语,双目锁住宫门。“我派人去救你了,”她默想,“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慢慢走回寝宫,脑海中又盘旋着一个想法:“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她撇过头,望着偏殿所在的方向,想:“比如他……”

第二天上午,偏殿里已有不少大臣。他们大多年过五十,蓄上或花白或乌黑的胡须,戴上大同小异的乌纱帽,身穿颜色一致,只是花色不同的团领衫,远远望去,无人可区分。他们中,有的人气定神闲,有的人心烦意乱,有的人

惊悸不已。

外面一位宦官高声曰:“郕王驾到!”

刚才还神态各异的众位大臣,此刻齐刷刷地换个脸色,镇定自若。他们站起身,迎接这位“郕王”的到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