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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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闹哄哄的。朱祁钰听完上奏,额头和背上都沁出冷汗。农历八月,天气尚热,站在龙椅两边的宦官,见他神态举止皆有异,一人拿着一把扇子,上前扇风。冷风拂过他的身体,反而增添了他的不适。下面大臣也在出汗,有的像朱祁钰一样,是在冒冷汗;有的是天气太热,内心又烦躁,冒热汗。

朱祁钰身体底子薄,几天不间断的上朝,不间断的难题,扰得他有点头晕眼花。他双眼有些浮肿,眼珠竭力在定神,但似乎定不了。不了解他的人,要是接近他,大概会担心他听不清大臣的言语,甚或突然不省人事。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不舒服,但他还能照常思考。

他想起靖康之耻。当初宋徽宗、宋钦宗就是被抓走的。现在皇兄也被擒。不但被抓,还要钱。谁是宋高宗?他相信自己不是,也不信皇亲国戚会给他如此下场,孙太后也一定不会。但是现在该怎么做?也许翻遍书册,还寻不出究竟?

他轻叹一口气,稳住,问:“众位爱卿,你们有何高见?”

下面沉默。王直突然站出:“微臣王直有一言。”

朱祁钰精神微微兴奋了点,他让王直建言。

王直说:“现在大明处多事存亡之秋。瓦剌人俘虏皇上,在大同城索钱索物,明摆着是以皇上为奇货,好敲诈我们。若是不送财物,礼仪上自是说不过去;若是送了,瓦剌步步紧逼,我大明王朝国库,怕是禁不起。到时候,整个大明风云飘摇,众皆难保。”

“所以如何是好?”朱祁钰抢问。

“既然瓦剌要用皇上要挟我们,”王直道,“那就不妨新立一位皇帝。”说完,王直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对朱祁钰跪地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目瞪口呆。朝堂上,有的人呆望王直,仿佛殿上闯入一只猴子。有的人面色平静,一言不发,时而看看王直,又时而看看朱祁钰。朱祁钰努力掩藏自己的喜悦心情,问:“爱卿何出此言?朝堂之上,别胡言乱语。”他说最后那句时,明白人可以听出,他其实没生气。

“皇上尚有长子朱见深,且已为皇太子,卿为何不立其为帝?”兴安明白朱祁钰的心思,但还得顺水推舟。

“也先他们整日挟持皇上,若立幼君,怎可取信于人?何况,皇太子才三岁,他知道瓦剌为何物?知道战争为何物?”说完,他用信任的目光望着朱祁钰。

朱祁钰听见“皇太子”三字,心内纠结。他是九五之尊,可皇太子非己所出,说是皇太后安插的钉子,不为过。他不知怎么拔除它,却害怕被绊住脚。“王尚书,”他半试探半鼓励,“当今时局纷乱,我大明确需长君。但此事未有先例,若立我为君,天下人何以视之?”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让瓦剌在边关随意要挟,更令天下人耻笑!”于谦闪出。大臣们欲言又止,紧盯这两位言辞大胆的同行。朱祁钰绽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但很快就收回去,问:“众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王直、于谦行礼道:“请殿下明察!”

“退朝!”朱祁钰眼看众臣无事,就摆摆手。

走出文华殿,朱祁钰心中忐忑不安。他想找仪铭,但他料想,自己刚才摆出一副对皇位无欲无求的样子,他和众臣一同看到,如果现在去找,岂非出尔反尔,会否惹他疑心?他想到了母亲。幼时,各种生活上的难题,都是找母亲解决的。可现在是政治上的难题,她别说国事,连字都不识多少——小时候在宫中,她和孙太后等人话不投机,孙太后嘲讽她是“贱婢”,她就是笑笑,不应声,不回嘴。那该找谁?大概只有她。

他刚回府,就径直去找唐妃。半路上,儿子朱见济闪现在他面前,用含糊的声音喊他爹。他身后跟着乳母,她正带他学走路,必须跟在他身后,随时伸手扶掖。他们学着学着,一个踉跄地在前,一个稳当地在后,就从后院走到前厅门口来了。看见天真淳朴的孩子,他的眼睛和脸庞倏然变得柔和。他弯下腰,摸了摸儿子的头。手触到头顶,孩子便双唇鼓起,现出可爱的笑靥。他两只眼睛闪烁着,憨憨地扫视着父亲。朱祁钰摸到孩子头上湿湿的,知道是出汗了,便伸手擦汗,擦着擦着就心想:“小孩子多好,不需要经历多少烦心事!”但他还是竭力装作坚强,噎住泪水,淡淡地交代乳母:“带他走吧!”

“是。”乳母牵起朱见济的手,带他回后院学步。朱祁钰回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同年。蓦地,他拔腿离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妃坐在桌边,手抚琵琶,轻声歌唱。她一心沉浸在音乐里,沉醉在她和郕王的爱情中,没注意到背后有个人轻手轻脚地向她走来。这人带着混杂着狡黠和柔情的微笑,站在她背后,“噼”地捂住她的双眼。

“我知道你是谁。”唐妃嫣然一笑,放下琵琶,拨开挡住眼睛的那双手,抬头和那人对视。那人不是朱祁钰,还能是谁?他们相视大笑。笑完,唐妃问:“今天散朝很早啊,军务解决了吗?”

“没有,”朱祁钰说,“我对军事一窍不通,军务基本靠于谦、石亨等人打理。”他语气先带失落,后上扬起来,“好在他们都是能人,清廉又有能为,我想,有他们在,瓦剌就算打来,也无甚可怕的。”

唐妃笑道:“我出身不好,又没有生一男半女,可你总是和我说这说那。”

“你懂得多。”朱祁钰苦笑,走近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亲昵地抚摸。他眉头轻皱,问:“你想过做皇妃吗?”

唐妃纳闷:“没有。”

“皇后呢?”

唐妃回头看着他:“没有。”

她心下奇怪,这男人是疯了还是发烧了?连忙伸出手摸他的额头,正常得很。“怎么会说这种话?”她问。

朱祁钰抿了抿嘴唇,急忙掩饰:“只是问一问而已,别多虑。”说完,他硬挤双唇,轻按一下唐妃的肩膀,笑。唐妃沉默不语,抱起琵琶,信手而弹,却不再唱歌。朱祁钰扭过身,缓步走到窗前,低头墮泪。

“你哭什么?”唐妃放下琵琶,轻声细语,“边关战事艰巨,妾早已知,既有能臣相辅,你何苦来哉?”其实,她心里半点底气都没有。

朱祁钰紧咬下嘴唇,想,只是“后宫不能干政”而已,她只不过是亲王妃,算不上什么后宫,何不跟她说说?他转身向唐妃,满面愁容:“何止是军事?我是监国,可皇兄给我留的,是个烂摊子!他们一怒之下,当着我的面打死锦衣卫的人,可想而知,王振之流为害已久。我想匡扶朝纲,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还要整天整天听孙太后聒噪,凭什么?”他越说越激动,边说边在房间里绕圈而行,最后,他站立在唐妃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唐妃觉得,这时候的他,像一个找不到糖果,又渴望糖果的孩子。她爱莫能助,走上前,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们紧紧拥抱,不停抚摸着对方的背脊。

唐妃和朱祁钰,相识仅四月,却已心心相印。那天,朱祁钰入宫见老母,在母亲房内,遇见一个姑娘。她有着同娇弱身躯不相称的刚强神情,也有同刚强神情不相称的水灵眼睛。朱祁钰一时兴起,偷问母亲:“这姑娘是谁?”

母亲说,这是都督唐兴的女儿。原本在孙太后房内做女史,后不知怎的得罪了谁,被安排到这里。朱祁钰听完,眼睛一亮,回头看那个女子,不自觉地媚笑。那个女子见他如此,含羞而视。

吴氏知晓儿子的心思,拍一拍他的手,把儿子神智唤回,就让他和唐妃外出聊聊。“你俩先出去走走,我一个人歇一歇。”

朱祁钰和唐妃在户外闲聊。原来唐妃是都督之女,自幼受过良好的家教。她和孙太后在某些事情上见解不一,于是被贬到吴太妃居处。朱祁钰感相见恨晚,与她相谈甚欢。

几天后,唐氏离吴太妃居所,住入郕王府,从女史摇身一变,成了亲王妃。他们没办婚礼,但朱祁钰封亲王时娶的两位妻子——汪氏和杭氏,都不记恨她,这足以令夫妻俩心满意足。

朱祁钰与唐妃拥抱时,他们不知道,一群大臣正在别处施以援手。这天下午,仁寿宫里来了三位特殊的客人。他们是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于谦因旧尚书死于土木堡,故得以升职。三人刚见到太后,就递上一份奏疏。

“你们递我这个做什么?”孙太后问。她瞄一眼奏疏,没看内容,“哼哼”笑道:“是来做说客的?”

三人明白太后言外之意。胡濙也笑:“不是为谁做说客,只是和您聊聊军国大事。”

“说。”

胡濙向于谦使个眼色,于谦上前:“近来兵部屡屡得到情报,称瓦剌人可能劫持圣上,在关外假传圣旨,讨要财物。边关将士皆惊慌不定,不知该如何应付。我等大臣商讨了几日,想出一拒敌之策,不知太后肯答应否?”说完,于谦回头,笃定地望了两位大臣一眼,又回头,向太后递眼色试探。

“说。”太后还是那个字。

“依众位大臣之见,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现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若早定大计以安宗社,可使瓦剌阴谋无可用之地。如此,方可保大明江山。”于谦继续说。

“什么大计?”太后猜出他们的目的,哑声问。

“请太后立郕王为帝,尊当今圣上为太上皇!”说完,三位大臣一起下跪行礼。“这份奏疏,是群臣今日所拟,改立皇帝的。”王直补充。

“什么!”皇太后起身高喊。“你们想换皇帝?乱臣贼子!”她快步走到三大臣前面,杏目圆睁。

“太后,”于谦高声,“古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皇上整日在边关,被瓦剌人押解,讨赎财物,岂不丢我大明皇室的颜面?特别是皇上和您的颜面,总过不去啊。再说,拥立新君,当今皇上就不易被瓦剌所利用,说不定他们会早早放回皇上,让母子早日团聚。”说完,于谦眼珠一转:“请太后明察!”

太后问:“要是你们拥立新君,哀家、皇后、皇太子又会被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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