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老爹（1 / 1）

听到门“咣”地一声，范小进心想，完了，这个女人又上了脾气。自己这个娘子说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天天早早把饭做好了，盛到碗里，端到桌上，看着秀才一口口吃下去，才满意地自己吃饭，然后洗碗刷锅。忙完了，去砍柴、浆洗衣服。平日里，秀才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她一晚上也不睡，用毛巾蘸了凉水擦，去郎中那儿取了草药煎好，看着男人服下才放心，一夜里也要起来好几次，摸着头，感觉退了烧，才敢睡下。脾气坏的时候也真是要命，一跳三尺高，快要碰着屋梁了。

今儿算是把她得罪到家了，范小进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孟浪了，千不该万不该岁考没过，还要去喝酒，自己应该装着伤心得要死，最好当着娘子的面寻死觅活一番，说不定能使她软了心肠。完了，一切都完了，怪只怪自己贪图那几口黄汤，贪图那几眼美人，偷偷去喝了酒，还喝多了。

“一年的钱粮共是多少？”牛通还没有走，等着看秀才的热闹，平日里看热闹的机会很多，但是，像今天秀才这样的热闹却很少碰上，既然碰上了，说什么也不能离开，谁让咱是热心肠呢？听胡氏说秀才一年只有四两银子，有些不相信，他需要确认一下。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说多了，人家不信，你想呀，如果一个秀才挣得很多，天底下还不都是秀才了，即便是考不上，也要挤扁了脑袋送礼进来。说少了，人家看不起，就这四两银子，也值得大闹一场？范小进不知道有钱人家一年能挣多少钱，反正自己这点钱，再加上娘子平时的辛劳，一日三餐还是有保证的。

“不多，可也不少。”范小进含糊道。

“不多，不少，是多少？四两，四十两？”牛通是牛脾气，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不然，今晚上赌钱都不尽兴，自己竟然连一个秀才一年挣多少钱都不知道，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在汴州城，谁不知道牛通大爷是个万事通，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张家媳妇、李家娃娃，赵家生意好不好，刘家小猪什么时候下了崽……他一般都门儿清。

不回答是不行了，现在让牛通逼到墙角了，范小进看看东西邻居，西边寡妇还是低着头洗衣服，东边王二两口子正忙着烤饼，一看到他们烤饼，肚子突然有些饿了，喃喃道：“不多，不少，一个胡饼。”

“一个胡饼？！”牛通眼瞪得如上元节的灯笼，让秀才绕糊涂了。

远处有鞋底摩擦青石板的“嚓嚓”声，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如此亲切，范小进第一次觉得这声音亲切，他知道是岳父胡老爹来了，他来了就好办了，劝劝闺女，好好过日子，明年努力一点，争取岁考过关，两口子和好如初……更关键的是，胡老爹来了，再也不用回答牛通这个难堪的问题了。

“岳父大人。”范小进忙朝脚步声传来的地方施了一礼。

来的真是胡老爹，络腮胡子，一根布条胡乱扎着头发，腰里胡乱围了一根油汪汪的带子，手里提着一二斤猪肉、半副大肠，袖子上能刮下二两猪油，风风火火赶了过来，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女婿，高声道：“贤婿快快免礼，你虽是我的女婿，说到底更是一个秀才相公，上堂就是见了县令老爷也不用下跪的，更不会无端挨了板子。这不，我刚忙完一头猪，剩下半副大肠、一斤猪肉，知道今天是岁考张榜的日子，我老汉说什么也得来祝贺一回。闺女在哪？快快出来洗了，咱爷俩好好喝一盅。我闺女嫁了你，还指望你考个举人老爷，我也跟着沾光不是？”

一提岁考，范小进顿时没了底气，脸色大变。

“快别提那个什么鸟考了，胡老爹，你今儿来怕是失望了。”牛通看热闹的心还没改变，一听胡老爹来祝贺女婿岁考，顿时来了兴致，心想，这下子热闹了，刚按下葫芦又来一个瓢。

胡老爹仔细打量一下说话的这个人，看清是对门的混混牛通，内心是看不起他的，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原来是牛家少爷，你不在赌场待着，怎么有空在这里扯闲篇？”

“可不是扯闲篇，胡老爹，您该谢谢我才是，我本来打算去赌场里弄几个钱的，可是走不开，您家女婿和您家闺女闹得欢，我住在对门，怎么好意思拔腿走人呢！我是什么人呀？喜欢帮助人，热心肠，说什么也得摆平了才走，您说是不是？胡老爹。”

这话是怎么说的？胡老爹一愣，抬头看看女婿家屋门，门关得严严实实，女婿头上的方巾也戴斜了，青石路面上还丢着一只破鞋。牛通笑了：“胡老爹，我索性好人做到底，不遮遮掩掩，给您老说了吧，你女婿今年岁考得了一个劣等，被县教谕扣了来年的钱粮，您家闺女生气把秀才撵了出来，这不，您老看到的，就是刚才发生的。”

他指指范小进上下。

一切都太突然了，胡老爹大冷的天头上却冒出了汗，真是怪了，自从闺女嫁了他，从来都是考个优等，每年有四两银子、一石米，今年这是怎么了？竟考了一个劣等，还被教谕老爷扣了一年的钱粮，钱是小事，面子是大事。他丢下手里的大肠、肉，恼道：“早知道你这点出息，我今天不来丢人现眼，这肉不吃也罢，看来你就是个没福气的人，我这肉还不如喂了狗！”

说到狗，真来一只狗，探过头闻闻胡老爹丢下的肉，张嘴就要咬。

”去！这狗，谁会舍得给你吃！？“胡老爹抬腿踢狗，狗”吱呦“一声跑了。胡老爹忙捡起地上的大肠和肉，叹一声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好好的，怎么就考了个劣等？这教谕老爷也是，劣等就劣等吧，非要扣了来年的钱粮，搁在谁身上也会恼的，我闺女也是明事理的人，都怪你没出息，怎么竟然考了个劣等！可话又说回来，就是劣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今年没了四两银子的进项，少了一石大米，这饭食上肯定就跟不上了，好在我还有点积蓄，这样吧，明儿你们去我家吃饭，丑话先说了，你也不能白吃一年闲饭，明天去我肉案子上帮忙，好歹给你一口吃的。我虽说只有一张肉案，没有你们秀才相公有面子，一年也不少挣钱。“他的心情渐渐平复，生气有什么用？闺女嫁了他，嫁鸡随鸡呗，还能女人休了男人不成？再说了，谁都有个三时两运，万一哪天女婿运气来了，再考个举人，也未可知。

确认秀才一年的钱粮才四两银子、一石米，牛通大笑：”呀！秀才，你真是个爷们，刚才还给我说，不多，不少，我呸！一年才四两银子，我给你说了吧，我一天的进项也有四两银子，而且还不止，运气来了，一天有个十两二十两的，也是可能的，你一年才这点，还值得哭哭啼啼。走，我带你出去耍一耍，要是挣不来四两银子，我情愿拿自己的钱贴了你。“

范小进让岳父喷了半天唾沫星子，又让牛通笑话了一阵，心里灰了，是呀，自己一年到头顶着秀才的名声，其实说出来丢人，想想也难怪娘子生气，一家的进项主要靠这点钱粮，竟让自己给弄没了，搁谁身上也不高兴。听到牛通要拉他去赌场耍一耍，他脸都吓黄了，自己长这么大，一天赌场也没去过，怎么可能陪他去那地方走一遭。

胡老爹已经上了台阶，听到牛通要拉着自己家女婿去耍一耍，吼了起来：”你大小是个相公，每天多读些诗书才是正经事，凡事要讲个体统。你别看我是一个杀猪的，每天交往的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处朋友应该讲究，平日里多与有学问的士子，有钱的人家交往，谈谈诗论论赋。这些挑粪的，种田的，还有……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跌了你的身份，坏了教谕的规矩，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他使劲跺跺脚，以增强他的气愤感。

听了这话，范小进更不敢动了，忙说：”岳父见教的是。“

”杜家娘子，你好歹帮着我劝一劝我女婿，我进屋和闺女说道说道，这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凡事都要说开了才是正理，我胡老汉什么命，一个闺女，实指望嫁个好人家，不图天天穿金戴银，这一日三餐总得混饱了才是。“他和西邻杜氏寡妇已经很熟悉了，想着让她多帮帮忙，绊住女婿，万不能让牛通带偏了。

这杜氏寡妇早已等着这话，忙起身说是。

胡老爹这才放心推门，闺女还躺在床上生气，听到街上爹高一句低一句劝自己家相公，眼泪都下来了，大道理谁都明白，怎么自己家男人就是听不懂呢？枉做了一个秀才。

听到门轴响，起身向爹爹致意，胡老爹放下大肠和肉，说道：”生气归生气，可不能气坏了身子。这肉一会你炖了，这大肠也好好洗一洗，炖一炖，补补身子。爹就你一个闺女，还指望你养老送终，你要是气出个好歹来，我还指望哪一个呢？“说着，就想擦眼泪。

胡氏抽抽搭搭，刚想安慰一下爹爹，门外大街上杜氏一声喊：”坏了，范家娘子，秀才不见了。“

胡氏听说男人不见了，埋怨爹爹道：”您老也真放心，还安排杜氏那个小寡妇劝说，她只会越劝越乱，您老不知道，她可不是不吃腥的猫。“

胡老爹心里一揪，倒不是因为女婿不见了，而是听闺女亲口说，杜氏不是不吃腥的猫——他打杜氏的主意已经很久了。

胡氏站到门外，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杜氏使劲捣着衣服，嚷嚷着：”哎呀，都怪我，一眼没看到，回屋里挂了衣服，出来一看，你家相公就不见了。牛通也不见了，怕是和他赌钱了，都怪我。胡老爹，您倒是快快追过去，我们妇道人家，追到那个地方不大方便。“

胡氏挡住爹：”不管他，咱炖肉，跑了正好，我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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