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五章 尘埃落定(1 / 1)
江湖上一直有句被很多修士用来在落魄时维护脸面的老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说是十年,其实在大周景祯二十四年的阳春三月细雨中回头看去,距离百花山庄那场被世人视作悬案的大火已然有快十一年光阴,将近四千场昼夜交替,秋去春来云聚云散。
当年在门缝里亲眼目睹那场恶战的青衫少年,在这一天终于算是长大成人,南疆玄蟒死于花家后人陈无双一柄焦骨牡丹,始作俑者独臂修士顾知恒死在自己接连两剑之下,虚踩荡漾水波垂手站立的沈辞云,却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大仇得报、如释重负的畅快感,而是举目四顾心里一片茫然,有些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
瞥了一眼含笑瞑目仰面浮在水上的顾知恒,沈辞云想不明白为何他最后关头放弃了抵抗从容就戮,尽管在黑布蒙面那位十一品境界前辈浩荡剑气下受了重伤,实打实有五境实力的独臂修士面对他这样一个七品剑修,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白行朴三剑之后没有再对黑铁山崖其他任何人出手,为的就是时刻注意着水下的动静,如果顾知恒困兽犹斗逼得青衫少年无力抵挡,他不介意再费些力气出第四剑,眼见首恶伏诛,驻仙山这位不愿在人前显露身份的掌门,挥手把焦骨牡丹抛向三十丈开外的乌篷船物归原主,慨然叹息道:“尘归尘,土归土,半生修行所为何来。”
有能轻易击杀顾知恒的蒙面高人在场,黑衣老妇以及另外两名黑铁山崖所属的四境修士,都不免心惊胆战地束手束脚,一身本事发挥不出七成水准,贺安澜夫妇二人看见从水底提着仇人尸身跃出来的心爱弟子毫发无损,对视一笑,心有灵犀般反倒都不急着斩杀各自对手,剑气刚柔并济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对方没有任何能逃脱的机会。
但凡是修士,不管手里倚仗的兵刃是寻常刀剑还是不多见的斧钺钩叉,总之都离不开所修功法日积月累练就出来的真气作为支撑,贺安澜比对手修为高了一个品级,自身所修又是孤舟岛传承已久、历经千锤百炼的御剑诀,从一出手就立于不败之地,到目前为止在洞庭湖闹出这么大动静,自己一方唯有陈无双伤势最重,其余人或多或少有些轻伤也无碍大局,所以能沉下心来在争斗中暗自揣摩对手功法路数,想着或许能借此对黑铁山崖有更多的了解。
见识不凡的贺安澜很清楚,任何一个修士门派都不可能像浮萍一样是无根之木,十余年前刚刚为沈辞云等少数人所知的黑铁山崖,既然拥有顾知恒、黑衣老妇甚至在雍州牵制住陈伯庸的阎罗殿大学士这样的高手,就决计不是有人随意聚拢了一批乌合之众凭空组建起来的,而且这些人的功法都从未被大周境内的修士听说过,这就很不合常理,更像是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却始终偃旗息鼓名声不显的门派,往长远处考虑,此时如果能了解得更多些,以后再应对起来兴许就应对得更轻松。
许悠、季清池等人在云州采剑回返之后,事无巨细地跟列位师门长辈讲述过在越秀剑阁的所见所闻,得知爱女被自称十一品卦师的常半仙收为嫡传弟子,孤舟岛掌门林秋堂半是担忧半是欣喜,独自趁夜去了一趟小玉山,面见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几位辈分奇高的人物,不知谈了些什么,第二天就交代贺安澜亲自带人出岛,除了不许插手大周朝堂纷争之外,别的事情全部不作任何约束,想帮徒弟报仇也好、想帮迟早会到东海提亲的陈无双也罢,都由得行事从来稳妥得体的贺安澜做主。
在陈无双忍不住比刮骨疗毒还痛的连声闷哼变成哀嚎时,许奉终于停了手,抹了把额头上汗水笑道:“幸不辱命,断骨是暂时续上了,但受那凶兽一击,造成的内脏移位之类的内伤也不轻,还得自己慢慢静养恢复,无双公子四境初成,正好有时间稳固自身修为境界。”
墨莉钻出船篷就着湖水沾湿一条锦帕,体贴地俯下身替陈无双擦去嘴角血迹和脸上冷汗,情真意切道:“多谢前辈出手。”
许奉摆摆手挪开几步,笑道:“当不起姑娘一句谢,只要无双公子以后不为今日所受之苦记恨老夫就好,他这张嘴挖苦起人来实在厉害得很。”
见许奉重新站上船头,钱兴猫着腰探身进来看了眼,小心翼翼问道:“公子爷,觉得怎么样?”
墨莉这才瞧见他衣裳屁股处好大一道口子,随着外面一众修士激烈打斗激起来的阵阵风吹,隐隐约约能看见雪白两片肥肉,轻啐一口扭过头去,委实不堪入目。陈无双咳嗽两声缓过劲来,胸腹之间的疼痛已经减缓到可以承受的程度,有气无力道:“我不要紧,外面怎么样了?”
钱兴一看少夫人的举止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忙伸手捂住屁股,顾不得回话纵跃到另一条没人的乌篷船上,钻进船舱自己往伤处上了药,重新换了一套储物法宝里预备好的干净衣裳,觉得没脸面回去跟陈无双多说,恼羞成怒扬刀再度冲进战团,跟许悠两人攻向黑衣老妇,颇有知耻而后勇的意思。
小侯爷伸头往外看了一会儿,见那用毒的丑陋妖妇虽已萌生退意,仍是能让七品境界的许悠占不了便宜,团团碧绿颜色毒雾笼罩住周身,想着虚与委蛇应对一阵,好找机会趁三剑重伤顾知恒的蒙面修士不注意就逃遁,可钱兴这一掺和,让她凄厉怒喝不绝于耳,听得人心里都瘆得慌。
许佑乾吓得缩回船舱,强装镇定道:“沈大哥亲手杀了那独臂修士,尸身就在水面上漂着呢,黑铁山崖来的人已经死了不少。”顿了一顿,又嫌弃道:“咱们这边的人,就属陈大哥你伤得最重。”
陈无双嘿笑一声,舒舒服服躺在墨莉腿上,沉下心神按照抱朴诀四境功法指引体内真气游走,感觉先前一式剑十七击杀南疆玄蟒时耗尽九成真气,眼下经脉中所剩的仅如涓涓细流,却有一种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的感觉。
蟒袍少年从来都是个逞强爱出风头的人,得知沈辞云晋升四境时,说不羡慕是假的,本来上次引发岳阳楼外一战,就是因为信了常半仙的说法,为尽快增强修为而去康乐侯府拿那面青铜圆镜,但他确实没想到,会在奋力使出那一剑的同时突破瓶颈,借剑十七一往无前的势头,一鼓作气踏足七品剑修之境界。
杀了玄蟒,涨了修为,可称双喜临门的好事突然从天而降,陈无双哪还有心思去为伤势发愁,反正算算日子,前去云澜江碰运气的楚鹤卿也快回来了,许青贤信誓旦旦说太医令一定还会去康乐侯府一趟,这点内伤在当世三大神医眼里算个什么,诊治起来不说易如反掌,也差不了多少。
船头的许奉惊咦一声,小侯爷忙不迭又探身出去看,被钱兴一道刀芒削断头上乌木簪子的黑衣老妇表情狰狞、眼神怨毒地厉啸出声,披头散发的模样极为可怖,双手连挥散出一大蓬浓郁到看起来有些发黑的毒雾,而后反手重重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喷出一口比雨丝还要细密的血水,就要故技重施,借诡异的血遁之法逃窜。
一向极有眼力劲的副统领知道这毒厉害,伸手拉住许悠不让他轻举妄动,正要高声请那位静静观战的蒙面前辈出手相助,却忽然见一抹湛蓝色剑光迅若彗星赶月,白驹过隙般掠过他身边一闪而逝,手持却邪剑的沈辞云毫不犹豫,挺剑扑进那团让人谈之色变的浓郁毒雾之中。
见势不妙,无奈之下准备亲自出手的白行朴慢了半分,讶然听见那团竟然能阻隔他神识探查的毒雾里,不分先后传出一声凄厉哀号,一声吃痛闷哼,随后就是胸前多了一个墨绿色手印的少年倒退数丈现出身形,脸色虽有些苍白所幸并无中毒的迹象,手里却邪正顺着锋刃朝下滴血。
说实话,沈辞云在毒雾中也看不清楚,全凭直觉刺出一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刺中了黑衣老妇哪里,他杀顾知恒时为求一剑见功也施展过剑十七,丹田内真气消耗极大,这时突然出手,是占了体内仍有离恨仙丹药力残存而百毒不侵的便宜,想再使出一剑已然是没了余力,况且挨了妖妇含恨一掌之后受伤不轻,勉强在许悠身侧稳住身形,微微弯腰喘着粗气道:“师兄,别让她跑了。”
本来性子就急的曲瑶琴再没耐心配合贺安澜跟对手纠缠,清吒出声将手中长剑甩腕掷出,而后迅速换上沈辞云还给她的那柄古铜色沉香剑,俏脸生寒意,奋力劈出一道煊赫剑气,早已无心恋战的对手慌乱之下只来得及用兵刃磕飞头前凌空刺到的长剑,整条右臂被巨力震得麻木,实在挡不下接踵而至的那道剑气,瞪大双眼的头颅高高飞起,身躯却朝下面湖水之中坠去。
许佑心下一横,刚要屏息闭气冲进毒雾里拦住黑衣老妇,白行朴叹了口气,不食人间烟火般简简单单斜挥一剑,浑身解数使尽而又走投无路的八品毒修妖妇哀嚎声戛然而止,高深莫测的前辈高人看也不看一眼,一步迈出落在船头上许奉身侧,声传四野道:“除恶务尽。”
淡淡瞥了眼躺在船舱里的蟒袍少年,白行朴招手把小侯爷叫出来,将那柄天品长剑跟顾知恒的山河鼎一同交给他,温声嘱咐道:“老夫要剑无用,这尊香炉颇为神妙,且送与你当个见面礼,省得让你爹爹觉得我小气。咱们二人缘分就此尽了,以后你莫要找老夫,老夫再见了也不认得你,记住了吗?”
小侯爷怔在当场,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无双努力抬起脖子去看白行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他明白驻仙山这位掌门的意思,传给许佑乾紫霄神雷诀或许另有深意,但明面上来说,毕竟是程云逸参加官卖时拿来跟许家换了剑山隐秘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相欠,现在不受许家的拜师礼,反而亲自指点了小侯爷几天,而且送上一件价值连城的见面礼,以后许家不管怎么说都欠了驻仙山一份香火情。
身后杀气盈空,处之泰然的白行朴恍如不觉,轻声笑着越过小侯爷看向陈无双,“你与老夫之间更是谁也不欠谁,对不对?”蟒袍少年想要坐起身来说话,刚一用力就觉胸腹疼痛,无奈只好躺着答话,摇头道:“您老喝了一坛百花酿。”
百花酿是百花山庄的酒,陈无双是百花山庄的后人,拜师礼可以还给小侯爷,喝进肚子里的酒任他即便立即就能白日飞升,也吐不出来了,白行朴苦笑伸手点着少年,“忒也无赖。你说这话,还要不要脸了?”
陈无双神情肃然,坦荡道:“在您老面前要脸没有用处,我想要个说法。”
白行朴之所以主动点明跟陈无双也是两不相欠,意思就是想说他不远千里前来出手,不是为了帮谁,而是为死在拜相山下顾知恒手中的亲传弟子柳孝铭报仇,也为最近一段时间被王振声带着出山而惨死在黑铁山崖修士手中的弟子报仇,跟百花山庄无关,跟司天监无关,跟陈无双更无关。
迟疑片刻,贺安澜已经手刃了最后一名四境修士,按照蒙面前辈除恶务尽的吩咐,正在跟曲瑶琴、钱兴等人围杀还活着的几个,白行朴见眼下大势已定,不可能再横生枝节,微一思忖点头道:“老夫就是个纯粹的修士,不愿沾染凡俗琐事,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受苦,这个说法,你可满意了?”
陈无双笑得很轻松,脑袋又落回墨莉腿上,嗅着少女幽幽体香,轻声道:“恭送前辈。”
嘴上说着恭送却一动不动,白行朴没有计较他懒散无礼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小侯爷脑袋,侧身指着江面上小黑蛇的尸体温声道:“那东西炖了不够吃,用来泡酒却是再好不过,别糟蹋了。”
随后一步踏出乌篷船,如履平地般踩着水面,背负双手缓缓迈步朝北而去,走出数步,留给所有人一个背影,解下脸上黑布扬手抖进风里,高声道:“山高路远,陈无双,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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