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和尚背剑上越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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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尽五月,云州的天气开始变得潮湿且闷热,尤其是午后未时,不知人间忧愁的阵阵蝉鸣声叫得人心烦意乱,越秀剑阁以北被炙热日头烤得发烫的小路上,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徒步朝南而行,身上挎着两个水囊的老和尚没有穿袈裟,八九岁年纪光头上却有六个戒疤的小和尚,肩后背着一柄有层层灰布紧实裹起来的长剑。

老和尚左手始终保持着单掌立在胸前的姿势,垂在身侧随着迈步行走而稍有摆动的右手则自然放松,四指微屈拿拇指慢慢捻动一串折射出各种光彩的香灰琉璃念珠,小和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低头尽量踩着老和尚的影子躲避阳光,时不时扯起袖子抹一把头上络绎不绝的汗水,嘴里不停轻声嘟囔,抱怨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有些阴云看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结果没多久云彩就被太阳晒化了。

从鹿山出来,经过洞庭路、岳阳楼还有一座再用不了多久就会倒塌的龙王庙,再乘小船渡过水流湍急到让小和尚面色发白的壮阔云澜江,好不容易走到一处远远就能看见里头有一座七层高楼的庄园,老和尚却不肯进去,只在山谷北侧的树荫下站着看了半个多时辰权当歇息,就又催着赶路。

这一路山高水远,小和尚也记不起到底走了多远,只记得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已经穿破了有八九双,每回鞋底磨穿或者鞋面被脚指头拱出窟窿来,老和尚总笑着打趣,说他是脚上有钢牙、心里有棱角,需要行万里路、经百场苦难才能修成正果,觉得身上背着一柄长剑就算踏进江湖的小和尚争执说自己双脚上刺穿布鞋的应该是剑气,老和尚摇摇头,小小年纪,最多是天热捂出来的脚气。

穿着一身宽大浅灰色粗布僧袍的老和尚不光不肯御空而行,出门还没有带银子,好在大周境内的百姓都有向佛斋僧的善心,饶是如此,正长身子的小和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寺里苦修的师兄们也有秉持过午不食的,但人家好歹早晨那一顿吃得肚子滚圆,尤其是现在都知道凶兽即将倾巢而出越过剑山的消息,不少村庄都十室九空,想化缘混一顿斋饭都没处找炊烟去。

肚子里咕噜噜叫了两声,小和尚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以往仗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辈分在寺里无忧无虑惯了,自从走在前面挡着阳光的老和尚辞去大周国师之位,他的日子好像就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听到身后饥肠辘辘的声音,老和尚脚步并未停顿,笑道:“再忍忍,还有不到三十里就是越秀剑阁,贫僧的面子够换百八十顿饱饭。”

听师父提到越秀剑阁,早对老和尚望梅止渴的手段提不起一丝情绪来的小和尚,再度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问道:“师兄,靖南公可是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仙的十二品剑修呐,您老真觉得能打得过他?”

捻着念珠的空相神僧呵呵一笑,“贫僧可没跟你说过他离飞升成仙只差一步,师弟啊,江湖上的话听七分信三分就够了,靖南公如果只差一步就能成仙,师兄若是胜了他,岂不是只差半步就能立地成佛了?”

与被世间善信奉为活佛的四大神僧同辈分的小和尚撇了撇嘴,嘀咕道:“成佛有什么好的?”

空相笑道:“小师弟,你以往总觉得出家当和尚不如那些仗剑快意恩仇的修士快活,那柄剑你从咱们白马禅寺到云州背了数千里路,两边肩膀都磨破好几回了,打掉牙往肚子咽又有什么好的?成佛好不好,要成了佛才知道。”

小和尚无言以对,突然想起曾在寺里见过一面的那个白衣少年,手提长剑腰悬美玉,玉树临风的一塌糊涂,不由得第三次叹了一口气,这位执掌天下佛家第一大寺的师兄说,他们现在走的就是陈无双曾经走过的路,龙王庙、岳阳楼、洞庭湖、河阳城、浣花溪、云澜江,不知道陈无双走过这些地方的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被空相神僧代师收徒,取了个法号叫空空的小和尚只觉得自己很狼狈,半点闯荡江湖该有的潇洒快意都没有,风流两个字就更不用提了,压根不挨着。

“师兄,你去找靖南公比剑,是为了司天监陈无双?”备份极高的小和尚从空相身后探出身子朝南忘了一眼,云州越往南走,层峦叠嶂的山峰就越多,不知道哪一座会是屹立天南千万年的越秀山。

老和尚沉默片刻才摇摇头,摘下水囊轻轻抛给身后的空空师弟,温声道:“是也不是,这些事情哪能说得清楚呢。读书人在朝堂上运筹帷幄,修士在江湖中往来如风,咱们出家人就只好琢磨着怎么帮一帮天底下的百姓了,诵经是功课,普度众生也是功课,这可不能偷懒。”

灌了一口凉水更觉得饿的小和尚似懂非懂,问道:“那要是靖南公不愿跟你比剑,咱们怎么办?”

老和尚手里的念珠转得快了几分,怅然叹息道:“那可由不得他了。”

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了眼不算高的空空高僧脚下,无奈道:“你可就这最后一双布鞋了,要是再磨破,上了越秀剑阁让人瞧见总归不太好看。也罢,走了几千里路也不差剩下的这三十里。”说罢伸手抓住小师弟胳膊御空而起,直奔南面那座满是剑修的越秀山。

门下多数弟子都去了剑山阵法外围等着阻击想要越境的凶兽,越秀剑阁近日越发冷清的厉害,倒是山间鸟虫鸣叫声显得大了些,峰顶大殿外,一袭粗麻布衣的任平生面朝南方负手观天,忽然神识有所察觉,微一皱眉之后表情就恢复平静,自言自语道:“先是鹰潭山掌教,再是白马禅寺住持,还是热闹一点好,江湖太无趣的话,人间就更不值得留恋了。”

御空的确要比徒步行走快得多,空相没领着师弟先去看看赏心悦目的越秀八景,而是径直飞上主峰峰顶,落在任平生不远处,背着剑的小和尚仔细打量那位蜚声大周的十二品剑修,很是失望地摇摇头,他以为靖南公就算不是养着一头威武黑虎的苏慕仙那般湛然若神的气度,也该是司天监嫡传弟子那样白衣如雪的翩翩出尘模样,没想到如今境界不次于当世任何一人的任平生,穿的衣裳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任平生疑惑地看了眼刚刚修出来真气不久,修为勉强算是一境一品的小和尚,修士门派中就以佛道两家规矩最多,尤其是以大乘佛法为正统的白马禅寺和永掌天下道教事的鹰潭山,眼前空相神僧带来的小和尚看年纪应该是个寺里打杂的小沙弥,可圆圆的脑袋上居然顶着六枚戒疤,这显然超出了世人对佛家弟子的认知。

“不知空相神僧今日来,任某有失远迎。”说来也巧,自数百三境修士采剑离开云州之后,行踪逐渐隐秘到越秀剑阁不少长老都不知道去处的任平生,是刚刚才回到峰顶大殿,两个和尚早来半日或是晚来半日都会扑个空,兴许这就是和尚们常挂在嘴边的缘法。

空相神僧摆摆手,领着小和尚走到任平生所站的位置,伸手指向南面茫茫无际、只剩一大片深深浅浅青黛色的群山,温声道:“小师弟,那里就是南疆十万大山,原本陈无双施主去过的地方我都想领着你走一趟,可你瞧瞧,现在其中气息杂乱、凶兽如潮,还是免了这一遭吧。来,这位就是你仰慕已久的十二品剑修靖南公爷,你与他平辈,称呼一声任施主便是。”

空空点头嗯了一声,出门前寺里几位性情跳脱的师侄都特意嘱咐过,行走江湖不比在鹿山上,凡事讲究个有里有面,当着外人当然要给足住持师兄面子,上前两步双手合十,朝见面不如闻名的靖南公爷见礼,“小僧白马禅寺空空,见过任施主。”

任平生讶然看向面带笑意的空相神僧,白马禅寺四大神僧上一辈的高僧是还有几个在世的,不过都是些闭关苦修几乎从不露面的真正僧人,夸赞一句六根皆净不染凡尘都不为过,这年轻尚幼且修为不值一提的小和尚竟是空字辈,不知是哪位坐枯禅的得道高僧座下弟子。

空空小和尚嘴角弯出一抹得意笑容,他很享受别人震惊于自己辈分如此之高的感觉,以往最喜欢做完功课以后,拎着一根脆生生的黄瓜或者是胡萝卜在白马禅寺和鹿山上到处溜达,就为了听那些修为远高于他却不得不驻足躬身行礼的弟子们叫一声小师叔,偶尔还能碰见叫他师叔祖的那就更好了,明明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得故作深沉极为矫情的淡然嗯一声。

眼巴巴等着这位煊赫剑修缓过神来回礼的小和尚,肚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咕噜作响,顿时脸上绷着的神情变成浓浓尴尬,恨恨回头瞪了空相神僧一眼,人都说穷家富路,师兄出门偏不带盘缠,这回丢人都丢到越秀剑阁来了,此事要是靖南公嘴巴不严给传扬出去,等日后修为有成了,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扶危救困?

老和尚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稍带歉意笑道:“任施主莫怪,老僧囊中羞涩,小师弟从昨天中午就饿着肚子,还请施主施些斋饭。”

任平生这才拱手朝小和尚回了个礼,既然是跟自己平辈的僧人,就不能太过慢待,亲自回身去大殿里端来一盘还带着晶莹水珠的时鲜果子递过去,“任某平日饮食清淡,殿中只有些聊以充饥的瓜果,好在有几样是生于云澜江以南的品种,空空高僧不嫌弃的话,就当尝个新鲜。”

小和尚欣喜接过来道了声谢,任平生那句空空高僧足够让他饿三天肚子都心甘情愿,挑了个拳头大小的黄色桃子,退到一棵松树底下的荫凉里席地而坐,美滋滋咬了一口,清甜中略有酸意的汁水顺着牙齿缝隙涌上舌尖,双眼立即一亮,这可比寺里自己种出来的黄瓜好吃多了。

空相不再理会捧着桃子的小和尚,遥遥望了眼目前还算平静的十万大山,叹声道:“不知道要多少修士的性命,才能拦得住南疆倾巢而出的凶兽。”

任平生默然片刻,平静地说出一句把握十足的话,“神僧言重了,不至于倾巢而出。”

老和尚眉头一挑,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深长意味,脚下挪了两步,缓声道:“陈家老公爷寿数将尽,陈无双恐怕守不住北境那座城墙。”

靖南公嗤笑一声,衣衫被掠过山顶分不清去向的清风吹动,背负双手飘然若神仙,轻声道:“大周是兴是衰,司天监是存是亡,与任某何干?任某不会往越秀剑阁以北去,不过下次要是再见着陈无双,定会出手杀他。”

空相神僧盯着他看了半晌,任平生的目光却始终投向茫茫南疆,不肯与他有哪怕一瞬间的眼神交汇,老和尚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好揣测的情绪,像是在跟靖南公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僧修了一辈子佛法,这回出寺之前才特意在藏经阁翻出一本年代久远的剑谱,又托人去京都镇国公府借来一柄好剑,可惜改弦易张太难,时间又不太宽裕,练来练去,就练成将就着能拿得出手的两剑。”

任平生偏头看了眼小和尚背后的长条包袱,语调上扬道:“哦?”

“就这么两剑实在有些捉襟见肘,想着一剑用来跟任施主请教,另一剑还得留着去江州鹰潭山,试试能不能胜道家祖庭掌教钟小庚,唉,终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靖南公皱了皱眉,“是为了陈无双?”

老和尚点点头,坦然道:“任施主也知道司天监多半是逃不过此劫,仲平施主在南疆脱不开身,花扶疏施主又不是阁下的对手,至于苏昆仑···老僧不自量力,就想着给陈无双那孩子当一当身后的靠山。小师弟,把那柄剑拿来,你就在那棵树底下看着就好,不许靠近。”

小和尚忙放下果子,双手使劲在身上僧袍擦了擦,摘下身后的包袱一层一层解开,露出来一柄剑鞘古朴的三尺长剑,捧着送到空相神僧跟前,偷偷看了手无寸铁的靖南公一眼,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师兄,能胜吗?”

抽出长剑低低斜垂,空相神僧一挥袍袖,柔和醇厚的真气登时将小和尚推到松树底下。

峰顶的风突然就大了些,仰头看去,天上凭空生出由淡积浓的层层云彩,三五息功夫老和尚气机暴涨,周身气息澎湃滚荡,仿佛越秀剑阁最高处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风眼,而后一声闷雷,这位曾经有资格在朝堂和江湖都站在最前列的国师强行踏足十二品渡劫境。

“胜负未可知,老僧权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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