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1 / 1)
乱世烽火,梨花白雪。
来自大洋彼岸的铁蹄踏破了紫禁城,曾经的“天朝上国”在蔓延的战火中江河日下。席卷而来的革命推翻了腐朽的帝国,却未改变混乱的局面,外敌入侵,昔日的繁华早已化为一片焦土。
但即便是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梨园之中仍一派温暖和热闹。空气中,氤氲着暗香,诱人沉醉。年轻的女子们穿着繁重的戏服,浓妆淡抹,水袖轻挥,朱唇微启,是道不尽的缠绵。蜡烛被雕成芙蓉花的形状,随着烛心的燃烧一层层盛开。莺歌燕语,美人盈盈,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这里有身着西装的洋人,谈笑风生,也不知在嘲讽什么,旁边是陪着笑脸的官员,被充作笑柄时,也只能唯唯应和;这里有手握兵权的军阀,猖狂放肆,却无人敢上前阻止,不远处的警长喝酒观戏,并不在意周围的混乱。梨园,是温柔乡,是英雄冢,是一群醉生梦死的人做着醉生梦死的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于他们而言,不过戏一场。
二楼上,珠帘隔绝每一间房,闪闪烁烁的珠帘在灯火的映照下,仿若夜空中的满天星辰,又宛如冬日里飞舞的晶花。今日这里似与以往有些不同,空荡荡的,仅中央一间房中有人。二楼历来是达官显贵的接待处,而这位客人竟能让梨园老板空出二楼,其权势可窥。
台上是一出戏《樊梨花挂帅》,女将挂帅,巾帼不让须眉,本就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但早在之前,其相关话本已被列为禁书。腐朽的思想蛀损了摇摇欲坠的国家,文化的专制阻挡了更替时代的活水。如今,让这出戏重新面世的,竟是因为战争。
但樊梨花的女子纤细窈窕,却不显柔媚,反而有一股英气俱在眉间。唱腔更显清亮,满是豪情壮志,赢得满堂喝彩。珠帘中的人唇角含笑,芙蓉珠光倒映在珠帘上,划过她长长的睫毛,凝脂般的肌肤,落到她腰间的玉佩上,玉佩的中心是镂空的,俨然是一个“顾”字。檀木桌上是一方白玉棋盘,她,是别人眼中的他,左手把玩黑子,似乎在思考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贤侄,来的可真早啊。”珠帘被拨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只见来人鬓若刀裁,剑眉如飞,眼角下细碎的皱纹挡不住驰骋沙场多年的煞气。
“寒笙,毕竟是晚辈,来得早是应该的。”顾寒笙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将左手上的黑棋随意抛,稳稳地落到棋盘上,“素闻谢二叔善棋,不知今日可否领教一二?”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这么多年不下,都生疏了。但是难得贤侄诚心相邀,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常军大步一跃,便坐到顾寒笙的对面。这时,外头的戏似乎唱到樊梨花面对千军万马,那份从容淡定,即使是男子也及不上。
戏台之上,樊梨花与敌军厮杀,看的人惊心动魄,棋盘之上,是黑白两子的厮杀,风起云涌,博弈天下,誓要将对方置于绝境,直至万劫不复。
“贤侄好棋艺啊!”白子棋风凌厉,令人望而生畏;黑子棋风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但纵观棋局,白子已出现败势。
“二叔过奖了,家父在时便不是您的对手,寒笙自是不敢懈怠。”桌子旁是刚沏好的茶盅,余韵徐歇,热腾腾的水汽模糊了顾寒笙的表情,“不过,单纯的博弈也是有些无趣了。谢二叔,要不陪寒笙聊聊?”
“好啊。”谢常军再下一子,挽回了败势,白子避开黑子的陷阱,形成了重重包围之势,黑子被困在其中。他向旁边倚靠,望着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顾寒笙,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人,记忆似与现实重合,有些债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寒笙相信二叔不会隐瞒的。”顾寒笙右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左手执棋,棋落局破,“毕竟寒笙这儿也有二叔想要的答案,我想二叔也不愿听假话吧。”
“哈哈哈......”谢常军仰天大笑,与戏台的锣鼓声混在一起,格外震耳,“看来贤侄有不少问题想要问我。”
“二叔没有吗?”顾寒笙清冷的声音让谢常军想起曾经市井之中对顾寒笙的称赞“指点江山顾三郎,乾坤尽握谋天下”,好一个指点江山,好一个乾坤尽握,不过谢常军自认是个枭雄,戎马半生,也不是好惹的,这么多年他什么样的对手没见过,顾寒笙有招,他接下便是。
“有,这当然有,贤侄身上的谜团,二叔早就想一探究竟。”
“那二叔先请。”
“承让了,贤侄。”
谢常军曾是顾寒笙父亲顾烽的结拜兄弟,顾谢两家皆是天朝旧臣,位列王侯。然在剿灭叛乱的行动中,顾家嫡系死伤惨重,只余顾寒笙一人,而谢家全身而退,加官晋爵。想到这儿,顾寒笙的眼神冷了些,她查探了很久,终于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一楼的锣鼓声小了些,但喝彩声倒是大了不少,似乎是第一幕结束了。谢常军与顾寒笙目光交汇,如两只争夺地盘的猛虎,一心想要撕咬对方的血肉。谢常军率先打破了僵局,迅速在棋盘上投下一子继而开口:“听闻贤侄在调查当年的叛乱,不知可调查出了什么?”
“寒笙不才,将当年的内情基本都调查出来了,不止如此,寒笙还发现了不少与谢二叔有关的趣事呢。”顾寒笙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趣事”二字,但她的眼眸中有暗流涌动。
“所以贤侄这是来求证了?”
“寒笙的父母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寒笙怎么可能不去查探一样呢?父母兄长皆是善战之人,若非有内鬼,怎么可能输得如此惨烈。后来之事也是巧,寒笙在父亲书房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密函,再经多方查探,也就明白了很多事。所以寒笙今日也确实想向二叔求证,寒笙的父母兄长是不是为二叔所杀?”锣鼓喧天,《樊梨花挂帅》第二幕开场,顾寒笙的声音在这其中更显凌厉。
“不错,想来你也是知道了,这场叛乱便是我谋划的,你父亲当年和你一样起了疑心,已经查了大半,为了不暴露,我只好设下伏兵伏击了你的父亲,你那两个哥哥来的也是不巧,刚好在那时赶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一起杀了。”谢常军一直都知道顾烽很信任他,顾烽总会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同他说道说道。起初他也没有在意,直到顾烽查出叛乱与谢家有联系的时候,谢常军便知道顾烽不能留了,若顾烽查出的是被公布,顾烽信任他,所以从未怀疑,但是其他人可不一定。所以他利用顾烽的信任杀了他,谢常军对此一直很愧疚,但他不后悔。因为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那一仗,他绝不能输。
“谢二叔的话中还真是让人听出了几分无奈。”戏台上的樊梨花坐镇军中,商定计谋,顾寒笙看着棋盘,似乎快形成和棋了。
“二叔也并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世道如此,又能怎样?贤侄的夫人倒是名扬四方的神医,妙手回春,只是不知可会制毒呢?”
“凝素擅中医,犹爱研读古方,古医书中的药方凝素粗略都知道,只是是药三分毒,就是制毒有怎样?”楚凝素是顾寒笙为掩饰女子身份而娶的妻子,也是唯一一个知晓顾寒笙真实身份的外人。
“那贤侄可知一种古毒叫红醉?”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尽管谢常军尽力掩饰,但顾寒笙仍感觉到了他的一丝杀意,顾寒笙并未在意,反而浅浅一笑,渲染出万千风华。
“那二叔可知有一种古毒叫归息?”
归息,红醉,兰薰为古方中三大奇毒。归息无药可解,下于母体中,母体所生婴孩年龄不逾弱冠;红醉须以同脉血亲之命替之可解,食红醉者,终日亢奋,精神抖擞,后出现幻觉,如登极乐,最后死于幻梦;兰薰须以同等毒性,同等份量的毒药服下,以此来互相压制,食兰薰者,三月后午时化为血水。
“呵,没想到啊,你居然连这桩事都查出来了。”杀意在一瞬间收敛了起来,谢常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都移了位,他转头看向戏台,目光所到之处是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如果早知有今日,当年,我一定会冒着和你父亲决裂的风险,给当时怀着你的顾弟妹一碗红花,而不是归息。当年到底还是太瞻前顾后了,以至于留下你这么个隐患。”
“二叔心思狠毒,寒笙自愧不如。但寒笙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既然二叔在寒笙未出世之前就绝了寒笙的路,那寒笙自然应该回报一番。也不知二叔长子谢辞可回味红醉的滋味?”
“果然是你,普天之下能还原三大奇毒古方的,恐怕也只有楚凝素了吧。只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的她还能解你的归息之毒,让你活到现在。你的命还真是硬啊!”
“二叔过奖了,寒笙同样没有想到二叔竟会拿自己另一个儿子的命去解谢辞身上的毒。虎毒不食子啊!二叔此举让寒笙不得不叹服。”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个庶子罢了,有何在意。我只是做出了相对比较正确的选择而已。贤侄,别光顾着说话,这台下的戏已经快结束了。错过了,可就没机会看了。”
《樊梨花挂帅》这出戏已经走到尾声,最后一幕是樊梨花飒爽的英姿,身披盔甲,手执长缨,在猎猎北风中站立。顾寒笙看着那道身影,右手轻叩桌面,回答道:“没有机会看?是吗?二叔,不是还给寒笙准备了一出戏吗?”话音未落,一楼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是起火了,在这求救声中还夹杂着枪声,原本歌舞升平的梨园刹那间变成了硝烟滚滚的战场。谢常军站了起来,几乎是瞬间将枪抵到顾寒笙的眉间,说道:“既然贤侄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以瞒的了。贤侄你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二叔很欣赏。但我绝对不会让你阻了我的儿子的路,今天你的命必须留在这里。”
“巧了,寒笙与二叔有相同的看法。”谢常军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臂传来一阵剧痛,枪从他的手中脱落,掉到了墙角。顾寒笙从椅子上起来,到了他的对面。谢常军瞥到墙角的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拿到,便将自己刚坐的椅子向顾寒笙踢去,顾寒笙立刻闪开,椅子撞到了墙上,剩下一地的碎片。谢常军趁此机会去拿枪,顾寒笙见状从腰间掏出手枪,朝谢常军开了一枪,谢常军被迫后退,顾寒笙向谢常军一步一步走去,枪口指向处是谢常军的心脏,顾寒笙笑得恣意风流:“二叔我劝你最好别动,不然你可是会变成我的枪下亡魂。寒笙对自己的枪术可不太自信,不小心就扣动了扳机。”
“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不过老子戎马半生也不是好惹的。”谢常军迅速上前,欲躲顾寒笙手中的枪,顾寒笙收起枪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没有用枪,赤手空拳,几乎是以命相搏。谢常军拳法凌厉,顾寒笙比之更柔和,柔而克刚,巧妙的化解了谢常军的力道。两人打了很久,谢常军有些烦躁,顾寒笙察觉出他有些涣散,故意露了个破绽,谢常军毫不犹豫地击打,突然发现上当了,但已经来不及了。顾寒笙开始反击,谢常军被逼至墙角,此时他看到了地上的枪,迅速发动攻击,用尽力气逼顾寒笙后退,想将枪捡起来,但顾寒笙比他更快,拿出刚刚收起的手枪,对准谢常军的右手来了一枪,谢常军的右手顿时鲜血淋漓,不能动弹,他又立刻用左手拿枪,向顾寒笙的眉心开枪,顾寒笙迅速躲开,趁此又向谢常军开了两枪,一枪打在他的左手上,一枪打在他的腹部。谢常军倒在地上,鲜血从周围开始蔓延,顾寒笙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二叔,你输了呢。”
“是吗,可你现在还出得去吗?”一楼的火势越来越大,已经烧到了二楼,此时顾寒笙与谢常军所在的房间已被熊熊烈火包围,根本出不去。倒在地上的谢常军仰天大笑,紧盯顾寒笙,“贤侄,今天我来就是为了除掉你。只要你死一切都好说。”谢常军迫不及待想看到顾寒笙绝望的眼神,可顾寒笙的脸上从头到尾只有平静。
“归息之毒,无解。这点并没有错。凝素翻遍了古医书,也只找到了帮我延续五年生命的方法,五年之后,等待我的本就是死路。”顾寒笙看着门外的火烧到了房间,她的白衣与火花相映竟生出了妖艳的美感,她走到那盘还未下完的棋局旁,地上的谢常军是一幅如愿以偿的模样。顾寒笙轻轻补了一句,“当年我下的不是红醉,是兰薰。”一句话让谢常军瞪大了双眼,失血过多的,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但他仍在拼命的挣扎,顾寒笙拿出一枚黑子,放在棋局上。棋局定,黑子吞没了白子,黑子胜。
顾寒笙眼中是谢常军几近绝望的神色。红醉与兰薰同量,便可形成平衡,但其毒本身不会消失。若用超出兰薰量的红醉,可以压制兰薰的药性,从而掩藏兰薰的痕迹,若红醉之毒被解,兰薰便失去了平衡的力量,彻底爆发出来。算了算日子,谢辞的毒该发作了吧。
“二叔,经我之手,没有平局。”顾寒笙的话无人回应,最后与她一起被烈火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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