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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将又一个日期从壁挂式的日历上划去了,叶挽秋才惊觉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就在明天了。
她握着笔的手僵硬在半空中,捂着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回头去看那幅绷架上的莲花三太子图。底部的赤金团莲基本已经绣制完毕,名讳是昨晚才刚刚收的针,还剩下最难的混天绫的另一半和依然只有描边的神号名称。
绣神号倒不难,只需要像平时那样用最基础的绣法就好。难的是那条飘逸如霞云绕身又色泽极为通透艳丽的红绫。绣品必须在保证最大程度地还原它缥缈灵动姿态的同时,还要兼顾尾端的银蟾图样细节。这样才能做到针脚平整,线面整齐,加之选用蚕丝为线绣绘制成,整幅绣品只要放到稍有微光的地方就会显得光彩熠熠,从不同的角度看更会有不同的晕华美丽。
叶挽秋伸手摸上那块尚还空缺着的光滑绸面,眼神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和因为已经连着熬夜十来天而明显变得青黑不少的眼窝,感觉这个认知实在太“秃如其来”了。
还在她盘算着自己到底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整绣好这幅三太子神像图的时候,楼下传来叶芝兰叫她下来吃早饭的声音。叶挽秋哎一声,换好衣服噔噔噔地下了楼,看到有几个来得早的绣铺学员已经坐在窗户边光线好的地方开始练习针法了。
她很快吃完早饭,将桌子收拾了出来。店里的两个老员工张放还有宋文姣正在整理已经做好的旗袍订单,分装整理等着快递员一早来取。见到叶挽秋一脸困倦地炸着毛擦桌子,张放打趣地朝她吹个口哨,手肘撑在柜台上,调侃着说到:“诶诶,叶子。眼睛睁开点,你这桌子擦得全糊你自己身上了。”
叶挽秋一愣,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困倦统治的大脑终于迟钝地得出自己被对方耍了的结论。她翻一个白眼,抓起旁边碗里的一个玉米馒头就朝张放扔过去:“干/你的活儿去吧!”
张放接住馒头咬一口,笑嘻嘻地说:“少熬点夜。熊猫眼就算了,头要是都秃了可就不好看了。”
“……”叶挽秋停下上楼的动作,回头用一双缺乏睡眠毫无亮光的死鱼眼涣散地看着对方,“再说我就用针把你的嘴巴缝成中国结。”
“我靠,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张放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夸张地吐吐舌头,手上分装成品的动作娴熟飞快。
这时,取了新画稿的叶芝兰从里屋掀开竹帘走出来,看到叶挽秋站在楼梯上一脸疲惫的样子就知道她昨天除了白天在店里帮着四处忙碌,晚上又因为刺绣而熬了挺久的夜:“太累的话就歇一下,放着我来吧。那幅绣品太精细而且复杂,确实很需要费神的,再说我们手上有一批订单也没那么急,还可以再缓缓。”
叶挽秋揉揉额角,笑着摇头:“没事的妈,就快了,我今晚肯定能绣完,明天刚好能赶上。”说着,她轻快地朝楼上跑去,很快传来一声关门声。
于是整整一天,除了吃饭以外叶挽秋就再也没出过房间门。直到终于绣完混天绫和神号“三坛海会大神”字样的最后一针又剪了线以后,叶挽秋才终于叹出一口气,仰头活动了一下酸痛无比的脖颈和肩膀,眼睛涩疼。
墙壁上猫头鹰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靠近二的地方,她将神像图上其余留着的针和蚕丝线都收好放在盒子里,强撑着困意仔细检查过每一处细节。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来到洗手间简单地洗了洗脸,关了灯疲惫至极地倒在床上。在眼睫合拢的最后一刻,她隐约看到有清散银亮的月辉从窗外穿透纱帘渗透进来,像个梦一样温柔地铺开在那幅神像绣品上。
冷调的光色带着种奇特的通透感,和雪白的绸布几乎融为一体,化作一片发亮的雾海。绸面上的少年神祗在这种光影变幻中仿佛活过来了似的,静静地看着床上已经完全熟睡的女孩,眉目精致俊逸,容色冷淡到不染一丝烟火气,随时会消散在月光里那样的虚幻而美好。
叶挽秋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被母亲叫起来的时候还困乏得好像才刚躺下去似的。
她在床上挣扎了好一阵,完全靠着本能从床上爬起来,关了空调,像只软体动物一样爬到窗边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扑到自己脸上,眼皮沉重得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里的景物都雾蒙蒙的,没有清晰的轮廓和边界。
一早起来的空气就有些潮湿闷厚,天色也如被用铅笔涂抹过一般灰恹恹的,只留一线极窄的冷白流光如幽灵一样徘徊在遥远的山峰轮廓上,衬得山体上的森林植被越发浓绿幽深。
要下雨了,稠雾涌动,天闷潮热。
叶挽秋趴在窗台上被这种带着森林清新味道的热风吹得又开始昏昏欲睡,却被一阵手机铃猛然惊醒。她迷茫地接起来喂了一声,发现是自己高中的死党简媛打来的:“生日快乐啊叶子!快出来,老地方见,姐姐带你去体验一下成人世界的快乐!”
叶挽秋挪到绷架面前,头一歪靠在那少年膝下和团团红莲上,有气无力地回答:“谢了简媛。我连着爆肝十几天就为了刺绣。好不容易今天凌晨才弄完,实在是没力气了。”
“十几天?”对方惊讶地重复一遍,同情地问,“快摸摸你的肝还好吗?”
“不好。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原地出殡了。”
简媛哈哈大笑着:“那行吧,等你睡好了我再来找你。”
挂了电话后,已经收拾完毕的叶芝兰在门外敲了敲:“挽秋,弄好了就下来吃饭了。”
“来了。”
扯出一件原本垫在枕头下的皱巴巴t恤套头穿上,将宽松下摆随手塞进破洞牛仔短裤的裤腰里,叶挽秋又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梳理整齐,最后抱着那幅刺绣从楼上跑下来,将它摊开在桌上。
她端起桌上的冰豆浆喝一口,又用筷子夹起一个包子,听到叶芝兰在交代张放他们一些关于店里的事:“我和挽秋估计得傍晚才能回来,白天的事就得让你们打理了。”
“没问题兰姐,您放心好了。”
叶挽秋偏头看着母亲,有点愣:“诶?我也要一起去啊?”
“你当然要一起去。”叶芝兰说着,打量她一眼,“吃完了去换套衣服再下来。”
“啊?”
“啊也要去,这是去神庙,穿正式一点。”
张放在一旁点头附和:“对嘛对嘛,生日当天去还愿就该要穿得上流一点。”
“……可我觉得我穿得也不下流啊。”
“好了,快点!”叶芝兰笑着催她。叶挽秋吐吐舌头,将杯子里的冰豆浆一口气喝完,听话地重新跑上去换了一条白裙再下楼来。
从镇上到翠屏山脚只有寥寥几趟公交车,接着就得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叶挽秋抱着被红布包裹好的绣绸坐在候车台的凳子上,歪着身体靠在广告牌上困意朦胧,偶尔听到叶芝兰说在什么希望她这次能被保佑着顺利录取。
她挪动一下肩膀,找了个更舒服的靠姿准备打个盹,迷迷糊糊地回答到:“要真是连我这种无名之辈的芝麻破事都要管,那他这位三太子神也太惨了吧……”
“你啊……”叶芝兰无奈地摇头,伸手替她把有些汗湿的头发撩到一旁,用纸巾给她把额头和鼻尖上的汗珠都擦干。
雨还在乌云里酝酿着,气温一直降不下来的潮闷,山里比镇上稍微凉爽一点,光线昏暗灰绿,参天大树下到处是枝叶绵长的草类蓬勃生长在一起,零落的花瓣和羽状树叶都轻飘飘地顺着清澈的浅绿河流一路奔腾而下。浓厚的林木气味在这种高温和接近饱和的湿度里被蒸成一张网,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他们,汗水挥发不掉和身上的热气相互叠加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热,像要被烤化掉一样的昏昏沉沉。
神庙行宫在半山腰上,叶挽秋和母亲一共歇了三次才走到。倒不是路有多难走,而是这种要命的湿热实在让人连多走两步都困难,更别提叶挽秋本来就因为熬夜而困得不行,怀里那幅神像绣品也好像吸饱了水似的越来越重。等终于到达这座哪吒行宫的时候,叶挽秋已经头晕眼花脚底发软,刚抬脚迈进大门门槛就直接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迎面而来的引导人员和叶芝兰是旧相识,一早就知道她们今天会来。看到从门口踩空摔进来的叶挽秋,他连忙跑过去和叶芝兰一起将她扶起来,笑着说到:“还没到庙里面呢,丫头先别着急着跪。”
叶挽秋被摔这一下也清醒了不少,有些尴尬地抹了把脸:“您好。”
他身上的味道前调闻起来是代表身体健康的柚子味,中调是一生平缓的柠檬,后调是象征心情平静的清甜苹果香。
“这是行宫的工作人员,汪城宁。叫汪叔叔。”叶芝兰替女儿拍拍裙子和膝盖上的泥土,温和地说。
“汪叔叔好。”
“你好。跟我来吧。”
作为两岸共同考证确认的三太子祖庙,这座依着翠屏山而建的哪吒行宫占地面积一共有一千多平方米,是一座混泥结构的仿古建筑。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结构精巧而大气。在偏殿喝了些水后,叶挽秋坐在殿门口红柱走廊的凳子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不少人。
他们大多都不是本地人,有的听口音很明显就知道是来自港澳台那边。据说这位三太子神在海峡对岸的宝岛上信徒众多,每年都会有两岸的文化信仰交流活动在这里举办。
空气里的味道随着人数的变多而开始繁杂起来,叶挽秋喝完手里的水,起身离开了原地。
她在正殿门口找到了叶芝兰,看到她正将怀里包裹好的红布打开,把那幅刺绣小心而恭敬地拿出来交到汪城宁手上。仔细牵开绸布,露出那位三坛海会大神姿容的时候,所有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拢看过来,纷纷惊叹不已。
蜀绣特有的针法和对用料的选取让整幅刺绣简直精细完美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使是同一色系的丝线也细致地采用了深浅分明的数种来进行过渡和绘制,对神态和细节的完全把握更是让刺绣里的神明有种随时会从绸布上走下来的错觉。
“请问能拍个照吗?这绣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太子庙里是不能拍照的,实在抱歉。一会儿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把它暂时挂到太子庙外面的展区去,那时候是可以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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