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伴(1 / 2)
所谓戒房,也就是总兵府里的一间偏僻茅草屋,不管是士兵还是家仆,只要犯了错都会来这里接受禁闭禁食的惩罚。
哪吒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也不是第一次。
在戒房的门彻底关上之前,叶挽秋看着他逐渐被黑影吞没的侧脸一寸寸暗淡下去,唯独那双眼睛依旧眸光不灭,寒亮如星。
门关了,她的视线已经失去对方,只有嗅觉还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浅淡凉薄的莲花香。落锁的那一刻,叶挽秋听到哪吒对她说:“帮我转告母亲,让她不必挂心。明日天亮后,我自会出去向她问安。”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只有一线极浮微的低落夹杂在里面,像是幻觉。
叶挽秋在门外应声到:“好。”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又问:“是师父让你来的么?”
叶挽秋摇摇头,然后意识到对方现在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于是回答:“不是。”接着又补充,“但我可以保证我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人。”
戒房内是满眼的黑暗,只有窗户和门缝处留有几线幽光渗漏进来,照着屋子里的尘埃浮动。其中一道被叶挽秋的衣袖遮得晃了晃,像发光的蝴蝶闪烁在哪吒眼里。透过那丝狭窄的缝隙,他看到对方一晃而过的纤细手指,还有袖口上的干涸血痕。
“我知道。”他的声音隔着木门,听起来有种平常不多见的软糯感,“如果你是妖魔,我一早就会发现。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叶挽秋回想下自己莫名其妙来到商朝末期的这一年时光,诚恳回答:“为了生活。”
门里寂静无声。
她叹口气,歪着身体靠在门板上:“其实我也没有骗管家,我之前一直生活的那户人家确实是他的同家,后来他们出海遇到了意外,我就只能来找他了。我是我娘从别处捡来养大的,到底从哪儿来,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叶挽秋等一会儿没等到回应,有点紧张地用手指戳一戳那道小小的缝隙:“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虽然确实有作假的成分,但也总好过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我其实是来自三千年后的人,还是你的半个信徒半个学生再加半个咳咳咳”好吧?
何况哪吒现在以人间年龄来算才七岁,要真是对他实话实说也太不社会主义了,搞不好还会被当成变态恋/童/癖来游街示众。
想到这里叶挽秋就不由得浑身冒冷汗,连带着额头的伤口也开始重新疼痛起来。由此可见,为了全陈塘关人民的幸福指数着想,善意的谎言和隐瞒是必须的。
还在她不停揉着额头思考着,该怎么让自己这番半真半假的经历听起来真实可信催人泪下的时候,门内的哪吒终于开口:“你……”
他刚说完一个字,叶挽秋忽然朝身后的小路回头,嗅觉敏锐地捕捉到空气里逐渐浓郁起来的人类气味,还有阵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轻轻敲下门:“我得走了,过会儿再来找你。”
说完,她很快闪进一旁的腊梅林里,擦过树叶轻沙响动几声,不见了踪影。
离开戒房后,叶挽秋在外围逗留一会儿,最终还是独自回到西庭院的廊庭里,坐在绣架前,继续做着那件即将完成的衣服。她情绪不定,心里也满是烦闷忧虑,连带着落针的时候也总是出错,还差点扎到手。
等她终于收完针裁了线,还没来得及把衣服取下来理好,殷夫人身边的侍女春姒就急急地从外面走进来,站在台阶下朝她说:“快点,夫人叫你过去。”
既然是殷夫人这么着急找她,那估计是哪吒被关进戒房的事已经被她知道了。叶挽秋这么盘算着,很快跟在春姒身后来到了殷夫人的住处。
和她想得一样,殷夫人就是为了哪吒的事才把她叫过来的。知道上午在东海边的经历后,殷夫人沉默许久,叹口气:“也许生在我们家,才是哪吒最大的悲哀。”
“不是的。”叶挽秋连忙安慰她,“三公子向来都是很敬重您的,而且刚刚他还说,明天一早就会来向您问安。”
殷夫人闭上眼睛,蛾眉颦蹙,伸手按揉着额角,像是疲累到极致,身上气味的尾调也变成了浓浓的松脂和冬青味。片刻后,她又睁眼看向叶挽秋,浅浅笑一下:“你这孩子也是,快去弄点药膏来擦下头上的伤吧。”
“多谢夫人,挽秋告退。”
走出大门的时候,她清晰听到身后屋内传来几声殷夫人的低低哀叹和自责,不由得脚下步子一顿,隔着眼前层叠如海的翠绿树冠看向戒房的方向望了好一阵,然后才转身去到空无一人的西庭院,坐在绷架前看着那件已经做好的新衣发呆。
其实殷夫人说得对,哪吒的个性放在如今这个人人都选择逆来顺受的陈塘关里,必定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和东海,和他身上在人间的那些血缘牵绊,和这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法共存的。他的反抗和挣脱,也注定要他付出旁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所有在宜城长大的孩子都是最熟悉这位少年神祗的故事的,叶挽秋也不例外,她很清楚哪吒的未来和结局是什么。从大闹龙宫到削肉剔骨,最后是每个孩子听到这个故事时都最喜欢的莲花复生环节,一字一句她都烂熟于心。
可从来没有哪一次,让她觉得这个故事是这么可怕。因为它现在就在叶挽秋面前一点点展开着,推进着,丝毫不容她拒绝。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听完这个神话的幼年时代。那时她就像现在这样,很安静,既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欢呼,也没有缠着母亲把那些有的没的奇怪细节问个不停,只捧着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些被夏风吹得娉婷袅娜的粉白莲花,认真地思考着一些被大多数人都遗忘的问题:
他疼吗?
他哭了吗?
在被所有人和那些龙一起逼到那般绝境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这些念头从叶挽秋的记忆深处重新生长起来,穿过她脑海里所有出现过哪吒的记忆,一直一直延伸到她面前,占满她的全部思维,让她根本不能去思考其他。
她当然知道历史是不能被轻易改变的,那会对将来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性影响。所以,有的事她即使知道也不能去干涉,只能任其发展。
可是……
她愣愣地盯着面前那件山茶红的衣裳,忽然听到有像是水从屋檐滴落在树叶上的细微声音,很沉闷,一滴一滴,视线也随之清晰起来。
叶挽秋抬手抹过脸颊,发觉指尖下的皮肤都是湿凉的,低头间,手里那件新衣已经被眼泪浸湿了一块,红得愈发浓艳深沉,像捧半凝的血。
有几只雀鸟从西方陆续飞来,纤巧的剪影将昏黄苍穹里的火焰色暮光划破,拍拍翅膀停留在香樟树枝头,摇洒下一地的清澈雨珠。
她在这里从天亮坐到了日头西斜,直到傍晚时分,勉强整理好情绪后才回到了矮房里,里面只有两三个和她同样不当差的女孩们正围在一起边洗衣边闲聊。谈到今日哪吒因为杀了龙宫使者而被关进戒房的事时,大家不约而同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才有个好奇心重的新来小女孩弱弱地开口问:“我以为只有我们下人犯了错才会被关进去,原来连三公子这般的贵人也会被关的么?”
“就是啊。我之前还听说三公子将来会是咱们总兵府的接班人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论一阵,忽然将注意力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叶挽秋:“唉,你是三公子身边的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三公子真被关进去了?”
叶挽秋靠在窗沿边,只看着外面不断变换的天光云影,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呢,不也一样被困在这儿。”
“……什么的接班人?”感觉知识盲区被触碰的女孩们瞬间愣住,面面相觑。
她摆下手,起身跳下床朝外走去,说:“晚上我不回来了,管家要是碰巧来点人的话,记得帮我打个掩护,我改天用绣样去城南给你们换点胭脂和钗子回来。”
“行是行,可你这要去哪儿啊?”
叶挽秋没回答,只飞快跑向西庭院,带着两件衣物和食盒,绕向厨房将提前做好的晚饭装进去,沿着白天的路又回到戒房周围。
此刻正是外面的守门人交班停值的时候,她很轻松就混了进去,来到屋子的窗户边,抬起手敲了敲:“开窗,社区送温暖。”
门内的哪吒听到这个声音后愣一下,从干草垫上起身走到窗前将它推开一小半,这已经是这扇窗能被掀开的极限了。叶挽秋就站在外面,拎起手里的食盒朝他晃晃,塞进来:“都是你喜欢的,趁热。”
哪吒看着怀里的食盒和一同被递进来堆放在盖子上的衣物,有点茫然地眨眨眼:“你……你怎么……”
“他们已经交班停值了,我问过管家,这儿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叶挽秋说着,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地朝周围张望几下,“你赶紧吃饭吧,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你不怕被我父亲发现么?到时候进来的人就是你了。”哪吒抱着那堆东西一动不动,琥珀色的眸子盯住对方。叶挽秋点头:“所以为了我将来的可持续发展,你得吃快点。”
哪吒,“……”
“你怎么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坐下来,背靠着窗户下的墙壁,打开食盒,果然看到里面放着的几样莱都是平日里最合他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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