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龙卫+拂水藏鸦(1 / 2)
……
陆旻跟着王义和老吴,在南府里七拐八拐,不多时,便到了金吾卫办事衙门。
王义率先进去通告,陆旻便同老吴一起,候在檐下。
春日的日头不烈,院内的梧桐古树沙沙作响,打下一片阴影,人站在里头,身上有种幽幽的凉。
陆旻往阳光处站了站,却发现老吴依旧站在树荫底下,浑身发着抖,见他视线转来,脸上又闪过些不自在。
他在怕他?
陆旻皱皱眉,刚欲伸出手,想上前关照一下他,身后王义就到了,“唉,陆兄弟。”
“严长史和别驾都不在,府主进宫了,咱只好去找曹录事喽。”
陆旻只好收回手,应了一声。
于是,三人又继续往府里走。绕过一排排屋舍,走了大半晌,终于走到一处类似于库房的建筑前。
这是座四合的院子。院门敞开着,院中心一棵参天的梧桐古树,往里走,是一座巨大的藏书阁,书阁很幽静,嵌着格子窗,楼旁一溜平房,青墙黛瓦,漆着朱红的柱子,空气里满是一股书卷翰墨的清香。
不像个库房。
倒像个书院。陆旻心里想。
他正待往里迈,却只见身后的两人,站在院门处,不动了。
“嘿嘿,陆兄弟,”王义挠着头,笑得有些讪讪,“咱兄弟俩就送你到这儿啦。”
“王兄客气了。陆某谢过王兄,”闻言,陆旻也挂上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抱拳行了一礼,接着,又面向老吴,“谢过吴兄。”
“诶,都说了,陆兄弟客气什么,”二人赶紧上前扶起他。不知怎么的,陆旻忽觉得鼻头有些痒,被这院内浓重的墨香味一刺激,恍惚间,竟觉得老吴身上……
有种熟悉的香气?
他打了个喷嚏,按下心中疑惑,见状,王义又把他拉到了一边,幸灾乐祸地笑道,“嘿嘿,怎样?你小子也被这味儿熏得受不了了?”
陆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诶,别含羞嘛,跟个姑娘似的,”他又胳膊一伸,勾住他脖子,大大咧咧道,“老子刚来的时候,也给熏翻过呢。”
“诶,陆兄弟,我跟你说,”陆旻转过脸,却只听王义小声同他咬耳朵道,“这库房的曹录事啊,是个老学究,成日里板着一张臭脸,脾气又酸又臭,还一身的书味儿,所以啊,兄弟们都不大喜欢到这儿来。”
陆旻嗯嗯地点了头,见他听得认真,王义又继续道,“不过,兄弟跟你说,这老学究脾气虽臭,穷讲究,但到底还是个读书人,待会儿,你进去后,记得礼貌些,他就不会喷你了……”
这小子说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如临大敌似的,一时间,陆旻心里头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谢过王兄提点。”于是,待王义絮絮叨叨说完后,陆旻又抱拳,向他行了一礼。
“唉,哪里哪里,”熟料王义退后几步,摆摆手,“不过多次总结下经验罢了。我没读过书,最讨厌那些老学究了。”
说罢,他又转过身,招呼起老吴,抗起自己的戟,朝陆旻挥挥手,道,“得咧,陆兄弟。”
“兄弟就说到这儿了啊,要去轮值了。”
“嗯,两位慢走。”陆旻点点头,静待着二人走远。
……
二人走后,陆旻转身,迈进庭院里。
春日的日头已过晌午,院子里树林阴翳,静地出奇,阳光从院心的古树间漏下来,照在青石的地面上,晕出一圈一圈的朦胧光晕。
“哗啦啦——”
长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摇落了昨夜残雨,淅淅沥沥,碎掉的玉珠般,落了人满头。
周遭房门都半掩着,唯西侧那座书楼,屋门大开,檐下蹲着几只鸟雀。
陆旻想了想,便顺着小径,往书楼处去。
他方迈上台阶,尚未及走近,檐下那几只雀儿便扑棱棱拍着翅膀,哗一下,飞远了,书楼内传来一阵清快的拨算盘声。
“嗒、嗒——”
“要拿东西,出门左转,右手第二间房。进去前,先过来把单子填了。”
他刚一进门,楼内一人就悠悠道,一手提着笔,一手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径自奋笔疾书,朝他甩出一本册子。
午后的阳光从屋门处漏进来,他站在门边,看着暖暖的柔光,洒到那人书案上,反射出朦胧的光斑。
那人花白着头发,一身朴素的官服,高高瘦瘦的,腰背有些驼,一身的书卷气。
书案上摞着厚厚的卷宗,卷宗边一把算盘,案角一碗清茶。老人迎着阳光,聚精会神地提笔书写,氤氲茶香里,像写尽了岁月。
“嗯?”那人见他不说话,也站着不动,疑惑地抬起头,朝他望来,眼睛似乎不大好,眯了半晌,方才不确定道,“新来的?”
“嗯。”书楼内不大亮敞,空气里满是一股纸墨的清香,陆旻走上前,恭敬地向老人抱拳,行了一礼,“晚辈陆旻,是刚进的御龙卫,见过前辈。”
说罢,便将收在怀中的圣旨递给他。
老学究放下笔,接过圣旨,摊开卷轴,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方才抬起头,看向陆旻道,“明毅将军?正经的官职?”
他斜着眼,表情有些奇怪。
“是。敢问……前辈,有何不妥吗?”陆旻忐忑地问。
“唔……”熟料老学究摇摇头,径自从书案中起身,捧着圣旨,口中沉吟了半晌,方才道,“莫唤前辈了,唤老夫先生就是;后生,你且先随老夫来。”
说罢,竟率先抽了身,往楼上去了。
陆旻一头雾水地随他上了楼。
老人身形清瘦,一身朴素的官服,套在身上,像只飘摇的风筝,骨头都支棱了起来,虽年纪有些大,精神却依旧不减,不气不喘地爬了好几层楼,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阁门前,方才停下,从袖中摸出了把钥匙。
“前辈,这是……”陆旻有些疑惑。
老学究不悦地转过脸来,“都说了唤老夫先生,老夫姓曹!”
“是,曹先生!”陆旻连忙赔礼道歉。
老学究这才哼了哼,继续开着锁,嘴上念叨道,“老夫这是带你去录卷宗,后生!御龙卫从文宗皇帝开始,好几代都没出过正经官职了,到了这一代,更是连个统领都没有,待会儿你可有的填。”
“御龙卫没有统领吗?”陆旻摸着头问。
那陆瑛呢?
熟料老学究回过头,眼神凉嗖嗖的,“后生,你可别怪老夫提醒你,有些事,你少问。”
陆旻不吱声了。
老学究这才满意地转过身,待开完了锁,锁头挂到阁门上,推门进去,方才头也不回道,“御龙卫没有正经统领,不过代统领嘛,倒是有一个。”
陆旻眼底微微一笑,忙也抬步,跟了上去。
书阁内光线幽暗,一排排书架,卷宗摞了满柜,许久不见人迹,柜顶和地面,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老学究先走到书案前,拿书掸了掸灰,方才走到书柜后,眯起眼睛,找了半晌,抽出了卷卷宗,摊到书案上,“后生,这卷宗你且先看着,老夫下楼去取笔墨。”
说着,便摇摇晃晃下了楼。
陆旻吹了吹榻上的灰,坐到榻上,摊开卷宗。阳光从身后的格子窗中漏下来,一块一块的,点点光斑,衬着玉白的肤色,落到他手上。
他扫了扫封面的余尘,方才轻轻翻开书卷。
卷宗很旧,纸质都泛了黄,缺了边边角角,陆旻抚平了褶皱,方翻开第一页,上首第一个名字,赫然令他一僵。
陆家先祖,陆离光。
御龙卫不是文宗皇帝设的吗?
他骤然大惊,难怪方才老学究说的话,他觉得有些别扭,那之前的御龙卫,都是有正经编制的?
他心底吃了一惊,但还是按着书页,耐心看了下去,只见那书后接连几页,都洋洋洒洒地,记录了这位先祖的生平:
“陆旷,字离光,大渊景隆十八年生人。旷生于商户,性疏浪荡,尝与□□市集相会,才高八斗,倚歌相和,□□甚亲之。”
“元隆三年,大渊乱,旷家财散尽,募兵北上,驰援□□;次年,授忠毅将军、护军中郎将。”
“五年,□□平定南疆,旷重建交州府,转战临州路。明年,进临川太守、镇国将军。”
“元隆八年……”
“十二年……”
卷宗记得琐碎又详细,陆旻又接着往下翻了几页,方才看到御龙卫的部分:
“大兴元年,春,漠北乱。旷率军转战漠北,大漠飞雪,粮草匮乏,几陷绝境。”
“□□怒,召天下异士,建御龙卫,驰援漠北。次年,漠北平,御龙卫一战成名,声名大赫。旷进柱国大将军、永宁侯,画像入龙渊阁,位武将首。”
“御龙卫悉归旷麾下,往后,编制不入兵部、不进内廷,专司刺探暗杀之事……国有难,御龙卫护之。”
……
卷宗很厚,记载的事也很周密,甚至不乏皇室秘闻,可见是用了心的。陆旻一路翻过来,文宗前的御龙卫统领,都记载得有名有姓,文宗后,那些统领的名字,大都只写了个“不详”,抑或是由皇帝暂代。
陆瑛在哪儿呢?
他接着疑惑地往下翻了翻,翻到最新一页,却发现那页的墨迹已干,依旧写了个大大的“不详”二字。
看来,即便是“代统领”,也没有记载。
一时间,他眼底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陆瑛没有武将官职,他不说之前,连他也不知道他是御龙卫。
想到这儿,他郁闷地合上书卷,伸了伸懒腰,眸光投向窗外。
书阁四周都是格子窗,严严实实拢了一圈,阳光斑斑点点地漏进来,碎掉的金子似的,暖黄的光,衬得阁内格外幽静,落在人身上,却有种莫名的凉。
窗外传来几声鸟雀儿清脆的叫声,陆旻站起身,离开书案,来到窗前,迎着下午的阳光,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眸底神色忧郁。
御龙卫显赫也好,销声匿迹也罢,都不过高楼之上、帝王手中的棋子,不只是御龙卫,他爹是、他也是。
他忽生出了种,身在局中的悲哀。
棋子也有心,他就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怎就这么难?
更何况……他转过身,背抵着窗楹,眸色晦暗不明。
圣上把宫宴事,都交给了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教他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入了他的青眼?
唉。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后生。”身后,传来一阵咚咚的上楼声,曹录事抱着一堆卷宗,腋下夹着几张单子和纸笔,费力地上了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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