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暮(1 / 2)
陆瑛醒时,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了似的。
他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身上被打满了绷带,只依稀记得他追着那女人到了竹里馆,落入了陷阱,浑身都是伤,强驻着刀走了一截,最终……好像碰到了……谢雩?
记忆陡然清醒。他记得他当时拉着他的衣襟,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斑斑红点,像白雪中怒放的寒梅。
这老正经,青天白日里的,来竹里馆做什么?
陆瑛眨了眨眼睛,眼睫晃了晃,胸口沉重地像压了块大石,他当时是受了伤,伤得还挺重,失血过多,也不至于这样吧?
挣扎着睁开眼,迎头凑近一张猫脸。
陆瑛:“……”
难怪。
“喵~”黑猫趴在他胸口,踹着爪子,见他醒了,伸出软软的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烟儿,别闹。”他艰难地伸出手,低喝了一声。身上被绷带捆得不能动,他的下巴有些敏感,猫舌头舔得他痒痒的,这小东西最近又肥了,胆儿也肥、肉也肥。
胸口骤然一轻,一双手直接探来,将猫儿从他胸口扒拉走了。
陆瑛松了口气,头顶是淡青花的床帐,素色的淡纱,身下的床板硌得老硬,像几十年没换过似的,被子洗得都有点发浆,硬邦邦笼在身上。
看来他在南华观、在自己家。
“阿……陆长瀛。”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陆瑛闻言转过脸去,却发现谢雩没走,正搬了张胡凳坐在他床边,满头乌发未束,系了枚玉扣,委委地落在雪白的袍袖上,大袖低垂,像一枝缀了雪的寒梅。
他依旧是旧时的模样,五官静澈如旧,长眉入鬓,阳光下有种萧疏轩举的从容,只可惜鬓发白了几根,眉头深深紧锁着,没有楚巍那么疲惫显老。
谢雩抚了抚膝上的猫,黑猫盘旋着尾巴卧在他膝上,已经是日暮了,昏黄的阳光从窗户中漏下来,雪白的衣袖上唯见一截漆黑的猫尾巴,惬意地动了动,像宣纸上一团弯弯曲曲的墨。
“陆长瀛……你醒了,”谢雩眸子低垂,长长的眼睫沾了霞光,像落了层金箔,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蓦然给了他会心一击:
“这二十年,你去了哪儿?”
陆瑛顿时一僵。
心虚涌上心头,他抓了抓枕下的被子。当年他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第二天他便进了御龙卫,从此杳无音讯,他知道,这个闷葫芦一直担心他、记挂着他——他一直以为是他把他气走了。
别看这王八蛋现在一副冷若冰霜的精明样儿,其实当年他最暖,也最傻,不然也不会任由着楚巍肆意摆弄了二十年。
“嗨,我能去哪儿啊,”陆瑛眼眸子转了转,唇角又挂上了几抹痞痞的笑,一如当年,“不过到处转转,走江湖哈……哈哈……”
“你骗我。”谢雩道。
气氛陡然静了。
陆瑛唇角一僵,只留下几抹尴尬的笑,他干笑了几声,想打个哈哈,却被谢雩抢先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现在就是个江湖侠客,名声不显,只想着做个游侠,惩奸除恶,好叫我不要来找你?”
陆瑛一愣,小正经变成了老正经,不好糊弄了。
却又听谢雩不痛不痒地呵斥了一声,“你放屁!”他转过脸来,依旧是一双淡淡的眸子,静若琼花的脸,眉心一点朱砂,仿佛给他一口仙气,他就能羽化登仙了似的,只是那嗓音中的颤抖,出卖了他,“江湖游侠?”
他拔高了声,“哪家江湖侠客需要随身揣不下三十种暗器、数十种封喉见血的毒?”
“书信、笔墨,腰牌,传讯用的暗号,信号弹,袖箭、暗杀用的小刀……这是一个江湖客所为?”谢雩气得发抖,眼眶都有些泛红,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竟忍不住对他发了那么大的火,“阿瑛……不!陆长瀛!”
陆瑛转过脸来看他。
“你糊涂啊!”谢雩抬起眼,一双盈盈的凤眸已然含满了泪,他猜到他的身份了。他声音颤抖着,哽着声质问道,“当年侯爷去世时,你去了哪儿?”
当年老侯爷去世时,他去了哪儿?
闻言,陆瑛缄默不言。半晌,这才抖着声,落下泪来,“当年……我去了。”
当年,老侯爷的葬礼,他去了。
他这一生,都是个叛逆。他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陆瑢走后,老侯爷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却没留给他半丝温情;他放荡了一生,追逐着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宿命,他想挣离家族的笼子,却在所有亲人都去世了之后,内心空落落的。
二十年繁华像一场大梦,他不知所求为何,一场潇潇洒洒的走,却换回了终生的悔恨。
他是个不屈的浑性子,当年老侯爷打断了他的腿,将他赶出家门的时候,他硬是没掉一滴眼泪,末了,还能抱着旻儿,坐在祠堂的门槛内,痞痞地笑;可不知为何,他却在听闻恶耗的那一刹那,哭了——哭得泪流满面。
侯府的没落是一种必然,往昔年少时的种种都化为了一场镜花水月;当年老侯爷去世的时候,满城飘散着白绫——他生前是个人物,一人一刀,守了漠北二十余年,他死后,满城的盛京百姓撒着纸钱给他送终。他下葬那天,天空是灰暗的蓝,他踩着纸钱,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送丧队伍的最后,低着头,他没脸见老侯爷;谢雩麻衣素履地走在棺椁的最前头,哭得浑浑噩噩,当年老侯爷最疼他,他不在,他便替他捧灵——当时他已官至宰相,二十岁弱冠拜相,他从此前途无量,一生顺遂,而他却终生落进了黑暗里。
他不配为陆家人。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老侯爷下葬,对着棺椁,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纸钱飞散,像散尽了一场浮华的梦。
“阿瑛……”谢雩愣怔怔地叫着他的名,他已经有二十年没叫过这个名了,泪水顺着他的脸滑下来,他怔怔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闻言,陆瑛缄默着不敢答话,泪水洇湿了他的枕头。
他觉得他对不起他,他是个混账,也不是个东西——当年,他率着御龙卫,差点儿屠遍了整个春风不渡,逼得春风不渡不得不远走西川。
这些年来,他分明一直知道楚巍在疑他,却还是任由着御龙卫,在他身边安遍了眼线。他这一生的衷情,都给了楚巍,却单单忘了他——二十年深仇大恨,他徒留他一人面对帝王心术,昔年南华观下好友,如今已面目全非,御龙卫和春风不渡,是天生的宿敌。
“咏归……”良久,他颤抖着念着他的名,哽着声道,“你要怪,就怪我吧,确实是你想的那样。”
“我是个御龙卫。”
谢雩沉默了。
他怎么能是御龙卫?他这是活生生的在拿刀口,往他心上戳。
二十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御龙卫和春风不渡,永远是横亘在他和楚巍心上的一道刺——当年方卓死在了枪药之下,数人围攻,这人从此便记恨上了天下所有火器;当年他跪在殿上,苦苦地哀求他,这才换得春风不渡一线生机,可现如今……他怎么能跟着他一起害他?
可是他知道,这是真的。他方才给他脱衣服的时候,他腰牌上的一个御字,生生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回想起当年他们还在曲水学府的时候,这混账总来撩拨他,唇角总是挂着痞痞的笑,浑身一股子撩劲儿,一张英俊的脸,是个天生的浑胚子,却总会在发现他吃不起饭的时候,半哄半骗地把他忽悠回了家——他当年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少年世家子弟,孤身一人离家出走,远上北地求学,囊中窘迫到连饭都吃不起,却还是不肯放下那仿佛镶在了脸上的体面——可侯府却给了他一生的温情。
老侯爷怜惜他,待他比陆瑢还要好,甚至愿意出钱把南华观给他租住;他至今都忘不了当年在侯府,有一脸痞气坏笑的陆瑛、温雅浅笑却一身病弱的陆瑢,还有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私下里却总喜欢偷偷撸猫的老侯爷——当年的日子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过,那些斑驳的日头长又长,像黄昏时斑斓的光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良久,昏暗的房间里,谢雩一滴泪,落了下来,“吧嗒”一声,打湿了他攥紧的衣襟。
眼泪滴到他腿上,沾湿了他膝上黑猫的毛,黑猫不满地叫了一声,抖抖毛,就跳到陆瑛床上去,盘起身,卧到他腿边。
他依旧穿着送他来时的那件白衣,陆瑛沾在他身上的血已经干透了,斑斑点点的褐,衬着昏黄的暮光,像宫灯上的红梅。
只是这枝红梅俨然是带露的,陆瑛还未还未反应过来,谢雩就已泪如雨下,无声地啜泣起来。
“诶,咏归……你别哭啊。”他赶紧伸手去拉他,二十年没见的两个人,刚一见面,就相对着哭起来,像什么话。
“你……闭嘴。”谢雩别过脸去,唯有遇上他,二人才像个冤家。
陆瑛悻悻地住了嘴。
良久,谢雩哭够了,这才矜持地掏了丝帕,擦了泪,深吸一口气道,“方才,我看过了。”
“你身上,有大大小小二百一十一道疤。”其中不乏见骨的致命伤。
陆瑛闻言去掀被,却发现被下自己除了绷带,竟□□,这王八蛋竟是把他扒光了。
嘿。
娘的。小正经长成了老正经,竟学会扒人衣服了?
“你别看我,”陆瑛灼灼的视线向他瞟来,谢雩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耳眶有些微红,“你的衣服不是我脱的,给你请的大夫是芳草争春堂的许清言,真人说,你除了她,谁都不看。”
陆瑛略有些不信地瞄向他,谢雩轻叹了口气,抚了袖,大袖飘飘,床上的猫儿见了,又扒拉着他的腿,往他膝上跳。
他一边将黑猫抱上膝,一边道,“你是御龙卫的事,我不追究了。”二十年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化解。
“只是……你自己要小心点儿。”当年自从他入了沧澜门下,春风不渡便只为苍生不为主,它与御龙卫,是天生的对头。
“嗯,我知晓,”陆瑛动了动身子,乌发铺了满床,他知晓这人担心他,淡淡道,“御龙卫对春风不渡造的孽,我总归是还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儿子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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