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轮回(1 / 1)
生命的诞生和结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两件事。
在我们农村老家,不管是生命的诞生还是结束,村里所有人都要参与。只不过大家所怀着的心情不一样,生命诞生的时候,大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去上门道喜,顺便吃吃喝喝。如果一个生命逝去了,大家则怀着悲伤和惋惜的心情去上门哀悼,顺便去帮忙。
每个家庭出生的第一个孩子都要过满月或者百岁(睡),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和村里人来庆祝一番,也是希望以后可以幸福安康,长命百岁。我二祖父家的长孙女芳梅,她过满月的时候我刚刚两岁,母亲带我去参加了这个堂妹的满月宴,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酒席。她家里人都满脸笑容,热情洋溢,尽心尽力地招待客人。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给这个家庭注入了新的活力。
母亲带我坐在上房的炕上,炕上坐着的都是妇女和孩子,炕桌上面已经摆上了四五个小碟子,还有一瓶甜酒。碟子是老式复古搪瓷小碟,里面印有粉色牡丹花或者茉莉花图案。一碟胡萝卜条,一碟苹果片,一碟黄瓜丝,还有一碟炸虾片,这是几个下酒菜。主食是大碗的臊子长面,臊子是用土豆,胡萝卜,豆腐和肉丝拌成的。我吃了一点东西以后,就一直指着那瓶甜酒要喝。刚开始母亲不同意,我就一直哭闹,最后实在没办法一个堂叔给我倒了一小杯甜酒,喝完我就醉了。
喝醉以后,我在上房的台子上过来过去跑个不停,一边跑一边笑,实在跑不动才停下来,坐到台子角落的一个小凳子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睡在我家的炕上。
有生命诞生,就有生命终结,这是亘古不变的天道循环。
祖母去世之前就已经卧床好几年了,饮食起居都不能自理。事情的起因听祖父说是因为一场大雨,当时祖母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她来不及避雨就被淋成了落汤鸡,从此以后祖母就落下了病根。
后来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大脑反应迟钝,行动迟缓,隐隐约约感觉祖母可能得了癫痫症,或者类似于脑中风之类的疾病。祖母和祖父一样,都喜欢喝罐罐茶,祖父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炉子生火煮罐罐茶,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生活习惯,也是农村很多人的生活习惯。
有一天早上,祖父不在家,祖母就自己生火煮罐罐茶,她自己行动不方便,一不小心趔趄一下就摔倒了。面部恰好碰到了刚生好的炉子上,炉子的火焰很旺,一下子就把祖母的半边脸烧伤了,幸亏眼睛无大碍,但是眼睛周围烧的很严重。当家里其他人有所察觉进到屋里来的时候,祖母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从此以后她就卧床不起。
祖母去世那天,我正好骑着自行车和一群小伙伴去赶集。回到村口,在一个堂叔家里讨了一碗水喝,我刚喝完他就让我赶紧回家去看看。我也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看我们出去玩得时间长了怕家里人担心,所以催促我快点回去,结果还没到家我就远远听见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三叔家里传出来,回去一看,原来祖母已经去世。
我到家以后,看见二祖父三祖父还有几个堂叔都已经在上房,二祖父三祖父俩人陪着祖父在炕上坐着,其他人在地上站着。祖父捶胸顿足,呜呜咽咽地哭着,二祖父和三祖父在一旁劝慰他。父亲和二叔三叔他们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着。祖母已经被放在上房地上的草垫子上面,脸上蒙着一沓干净的白纸,身上穿着一件苜蓿花颜色的宽松大褂寿衣,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老布鞋。
我进去以后,父亲让我跪下,我跪下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祖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我从来没见过人去世以后的样子,可能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看见母亲三婶还有几个姑姑跪在祖母跟前,用纸壳子和簸箕左右前后扇风,不知道是为了给祖母的身体降温还是为了不让身体膨胀,老家把这个叫做“凉丝”。
过了一会儿,二祖父让父亲去请总管,来帮忙安排一切丧葬事宜。父亲这才如梦初醒,一下子翻起来走了,可能是跪得时间太长膝盖麻木了,父亲走路一颠一跛的。二祖父让二叔去请舅老爷也就是祖母的娘家人。当时家里没有快速交通工具,二叔只能步行,走二十里的山路去报丧。二祖父让三叔去请木匠来家里给祖母做棺材,让一个堂叔去请吹鼓手和阴阳。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二祖父看见我还在地上跪着,就让我回去吃饭,我顺势就退了出来。
总管一般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分量重又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因为红白事都需要大量的体力劳动,如果没有威望和控制全局的能力,大家互相推卸责任,办事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事情就很难顺利进行。
总管一来就开始安排任务,先让几个堂叔在院子里搭一个简易长棚,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然后让父亲去通知村民。晚上的时候,二叔领着舅老爷家的人来了。他们来了以后,祖父他们哭得更加伤心,舅老爷家的人也在黯然地抹眼泪,大家互相安慰好一会才止住。过了一会儿,三叔带着阴阳和吹鼓手也来了。按照惯例,来人要先在上房的地桌上给死者上一炷香祭拜一下,以示对死者的哀悼。祖父带着父亲以及二叔三叔他们弯腰鞠躬回礼,然后请大家去侧屋休息。
母亲和三婶两个人专门负责做饭,大家吃过晚饭以后,总管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去给祖母挖坟。因为阴阳先生看的下葬吉日是第三天,所以大家当天晚上都忙得不可开交,挖坟的几个年轻人和木匠都是通宵达旦干活。
第一天晚上,父亲和二叔带着我们几个孙子守灵,第二天晚上是三叔和几个姑姑守灵。晚上他们挖坟的时候,我们家里人要给他们送一些吃喝,还要在墓坑里面扔一点散钱下去,表示对他们的慰劳,这是我们老家的传统习俗。第二天早上,祖母的坟墓挖好了,棺材也做好了。
第三天早上六点下葬,大家五点就启程了。出发的时候,阴阳穿着紫色太极长袍大褂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棺材,祖父领着我们大家跟在棺材后面,我们披麻戴孝,哭声震天。吹鼓手跟在我们后面,呜呜啦啦地吹着悲伤的送殡曲。
唢呐大概是我听过最悲伤的乐器,唢呐声凄凉哀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又伤感的故事。
到了坟头,阴阳首先要祭奠一下五方五土,然后让亡者的亲人去墓坑下面的四个方位和正中间撒几粒五谷杂粮,在墓坑最里面的小灯窑里面放一碗倒头饭。然后开始慢慢地把棺材放进墓坑里面去,棺材两边分别站着四个人,用绳子把棺材挽起来,慢慢地往墓坑底下滑。棺材放到底以后,会下去两个人把绳子从棺材底下抽出来,再把棺材移到墓坑最里面。这一段时间祖父带着大家大放悲声,痛哭流涕。
纸火这些也开始烧起来,一直到坟头堆起来像一个大馒头的时候,纸火也差不多烧完了。这个时候,村里的房下还有堂叔他们会来拉还在地上痛哭的我们,整个丧葬仪式就算结束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降生的时候大家都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去世的时候却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很多人都认为亲人去世了不哭就是不孝,别人会说三道四,让自己背负骂名,好像哭得越厉害就越孝顺。孝不应该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应该是一种从始至终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的一种品德,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历史传承。其实缘聚缘散不过是一场旅行的结束和另一场旅行的开始而已,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欣然接受。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