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可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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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颠簸的帷车里苏醒,荀忻定定望了一会儿车顶,环视左右,找到了萦绕在睡梦中,那阴魂不散的“噔噔”之声的来源。

只见华元化端坐一旁,手里拿着药杵,一下一下捣药。

观此人神态,好似与罐中药材有仇,沉着脸不太高兴。

荀忻撑手缓缓坐起身,靠到车壁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何故神色不渝?”

这是什么道理?被忽略个人意愿,一碗药灌倒了事,而后被华神医“挟持”带走的难道不是他荀某人?

见他醒了,华佗放下手头事,倒了碗温水递给他,闷声道,“方才所过之处,见有人道傍埋子。”

“生子不举,罔顾人命,陋俗害人不浅!”

他所说的“举”,为“养育”之意。生而不养,反而要抛弃甚至杀害,何其讽刺。

荀忻沉默,这种事见得再多也无法视若无睹,看华元化这副模样,定然是没能顺利救下婴儿。

“战事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田地荒芜,食不果腹……即便如此,骨肉之情如何能割舍?”他还是不能理解弃婴乃至于杀婴的举动,自己的亲生骨肉,动手的时候难道不会心生不忍?

华元化却摇头,“非也。”

“非为家贫乏食不能养,只因陋俗。”

荀忻皱起眉头,“此地有何陋俗?”有什么风俗要父母杀害亲骨肉?

医者看着眼前宛如清风朗月的士族郎君叹了口气,荀氏把家中子弟保护得太好,也不能说不对,只是近乎于与世隔绝了。

“生子多有禁忌,生三子者,五月生者,皆弃而不举。”华佗又开始噔噔捣药,“不过是世俗之见,虚妄之言。”

如今正是五月。

生三胞胎概率太小,古人以为妖异还情有可原,生在五月招谁惹谁了,这也能成为弃养的理由?

“生于五月有何不妥?”荀忻追问道。

“俗说五月五日生子不详,男害父,女害母。”华佗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岂不闻孟尝君故事?”

荀忻这才想起来,《史记》中的确有这么一段,孟尝君田文是齐相田婴的妾室所生,生于五月,田婴以为不详,告诉小妾让她别养这个孩子。

田文的母亲不仅偷偷养育孩子长大,还在事后齐相诘问时有理有据地反驳,说服了田婴。

堂堂齐国国相,见识还比不过他的小妾。

等到田文长大,他父亲田婴也活得好好的。

可见这种忌讳完全是封建迷信。

华佗续道,“王凤与胡广位极人臣,亦有此遭遇,若果真弃而杀之,何来日后名臣?”

“田文距今近五百年,而陋俗至今仍存。移风易俗,何其难也。”医者摇头叹息,捣着药又想起什么,停下来,从袖里摸出一个食指长的小纸卷。

“临行之时,曹议郎曾来相送……贾参军遣人送此物来。”

曹昂来送行?那时候他不省人事地躺在车中,连累曹子修白跑一趟。

一边想着,荀忻接过那一小截纸卷,贾文和又弄什么名堂?

展开来看,纸上只有四个字,八分隶书,端正沉稳:

“泽中有火。”

这是何意?

荀忻不得其解,靠在车壁上反复琢磨。华佗见他念念叨叨、凝目沉思,眉头压下来,“且住,养病之人切忌耗费心神……”

在华元化苦口婆心的背景音下,荀忻想起来这一句是《易》的卦辞,出自“革”卦——“象曰泽中有火,革。”。

泽中有火,即离上兑下。水泽中有火,水火不能相容,因此亟需变革。

变革?

荀忻神情一凛,贾文和是看出了什么?

……

许都,广和里。

酒宴从暮色四合时开始,直到明月当空,酒席上杯盘狼藉。

歌舞管弦早已撤下,婆娑树影映照在庭中,席上的人不少,却莫名显得冷清。

与宴的人先后起身离席,向主人告辞。

有人恋恋不舍一般,一步三回头,“令君,曹公若相问,还请多为我家美言。”

也有人喝得东倒西歪,步履摇晃要人搀扶,告辞之际却压低声音,连称佩服,道一句“令君好手段”。

席上这些能做得了一家之主的,无不是千年的狐狸。想让这些人慷慨解囊,送上粮草为国分忧,荀彧颇费了番心思。

“主公。”见自家主公起身后脚步不稳,仆从忙来搀扶,只觉主人身上的酒气压过了衣上的香气。

方才那络绎的敬酒主人来者不拒,照这种喝法神仙也得醉。

荀彧坐回榻上,饮了仆从奉上来的梅浆,神色犹清醒,却听庭中传来脚步声。

门房脚步匆匆,“主公,君侯归矣。”

“元衡?”荀彧慢了数息才反应过来,一惊之下衣袖险些带倒食案上的杯盏。

“正是,仆方望得一车至,便有君侯亲从来报……”荀忻的亲从说的自然是“夜深不便登门”,为主人道失礼。

众人皆知自家主人这些时日都为此担心,有人小心翼翼道,“伤者难免行动不便,主公可要前去探望?”

他没有得到回答。

只见他们的主公抵着额头,烛火下修眉微蹙,仿佛难耐头痛。

“主公不适?”仆从们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突然,荀彧偏过头,扶案俯身吐了出来。

方才的宴席中他几乎无暇吃饭,吐了半晌,吐出的只是刚喝下去的梅浆与酒液。

再没人提探望之事,主公这样的情形,合该谁来探望谁?

横亘在胸间的躁闷之意消减,荀彧放下擦拭的布巾,扶着食案起身往内室走,更衣罢,言简意赅道,“掌灯。”

……

荀忻府上灯火通明,离家数月,但家中有人打扫,依然一尘不染。

大堂与卧室里不知因谁的喜好,多置了许多屏风与帷帐,微风一过,帷幔飘飘,看得荀忻直皱眉头。

“明日撤了。”公府里有这种摆设勉强忍了,家里不必忍,他不喜欢偏于浮华累赘的装饰。

仆从们心一悬,连忙应诺,只见身残志坚的主人被亲兵抬着,从书室里挑了几卷竹简,折腾半晌终于肯回卧室休息。

就着烛火,荀忻抖开手边的竹简,贾文和的那张字条让他琢磨出了不相关的事。

“泽中有火”,他不禁联想到石油或者天然气等浮于水面燃烧的画面。

翻阅家里的地理典籍,他心里怀着期盼,能不能找到类似的记载?

木屐踏地的脚步声听在耳畔极清晰,吱呀——木门被推开,帷幔摇晃,灯火齐齐跳跃。

竹简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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