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咏鹅(2 / 2)
林一林晓得这不过是村里人见面时的礼节,遂也不答话,咽了咽口水,笑着朝大志摇了摇头。忽见徐卫兵向他招手,嘴里含混喊道:“苕溥,苕溥你过来。”
林一林有点恼火。自从古江恶作剧的给他取了“憨巴”和“小苕溥”两个绰号以后,慢慢的在这帮同龄人中也叫开了,为此,石头没少和人打架,但越打这名声传的越快。时间稍长,林一林也就当狗叫了,懒得再理会。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听着却格外的刺耳,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正欲扭头走开,忽听背后响起汪少甫的声音:“嗷,大兵锅,嘶,粉,我要七。”接着便是“噗踏噗哒”快跑的脚步声。
林一林这才明白原来徐卫兵是在叫汪少甫,不禁哑然失笑,心道:原来自己还是挺在意这“绰号”的,不然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敏感多疑,看来自己真是有点饿晕头了。
汪少甫跑到徐卫兵跟前,扑上去就要抱过他面前的汤碗,却被徐卫兵一把护住,一脸鬼笑道:“慢来。苕溥,这是我的。你要是能背一首诗给我们听,我就给你…五分钱,让你自己买半碗糊汤粉。好不好?”
“好…不好,嘶,一毛,我要一满碗。”汪少甫踌躇着不敢答应,鼻翼一瘪一瘪的使劲吸气,两条“白狗”却根本不听使唤,仍不依不饶的拼命往外蹿,看见石头和林一林,眼睛一亮,拉过林一林含混道:“一林背,嘶,他看书多。”
徐卫兵摇头:“我跟他不熟。这样,一毛就一毛吧,我就喜欢听你背诗。也不要你搞蛮复杂的,简单点,就背你最拿手的《咏鹅》吧。”
汪少甫咧开嘴笑了,手臂一抬,拿袖笼擦去鼻涕,大声道:“允唩,嘶,我会。”
说着,收腹吸气,唤回又冒出来的两条“白狗”,拉开架势,学着鹅走路的样子,两手手掌心朝下,五指叉开,如划水一般,在身子两侧摆动,脚下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摇,脖颈伸直,抬头看天,扯着喉咙大声背道:“唩、唩、唩,抬头向天锅,白毛浮清水,赫掌拨汹波。”
林一林听得浑身起疹,头皮发麻。这是什么《咏鹅》,怎么听着怪腔怪调的?
“哈哈哈,好,苕溥背《咏鹅》,林家湾第一。”徐卫兵和大志拍桌打椅,乐得前仰后合,开心不已。
汪少甫转身“噗噗噗”跑回来,将手伸到徐卫兵眼前,含混道:“嘶,钱,大兵锅,一毛。不许赖。”徐卫兵见周围好些人都在围观,不好意思食言,从裤袋里扣扣索索摸了半天,摸出一毛钱,“啪”的一声拍在汪少甫掌心里,故作豪迈道:“给,赏你的。”
汪少甫喜得眉花眼笑,乐颠颠跑到林一林跟前,将一毛钱拿给他看,两条“白狗”好像也闻到空气里混合的香味似的,也跟着欢快的淌下来,林一林忙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覆在他口鼻上,熟练的给他擦去。
林远志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叫了声:“一林。”
林一林抬头,面带笑容问:“大志哥,你喊我有事?”
林远志点头道:“来,坐我边上。”
林一林顺从的坐到他身边,侧头看着他。林远志压低声音说道:“一林,不是我说你,好歹我们是兄弟,你来林湾村时间不短了吧,应该也看到了,在林湾村,我们堂堂林家子弟,么时候给人低声下气过?你要是想吃糊汤粉,也犯不着跟那个苕溥讨好卖乖呀。这叫人看见说出去了,还不把我们林家人面子都丢光了?”
坐在一旁的徐卫兵紧随着林远志,一句一点头,嘴里“吧嗒吧嗒”响个没完,忙里偷闲的“嗯,”“嗯,”“就是,”“就是”不停的附和。
林一林越听心里越是不爽,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变得越来越冷。待林远志说完,林一林冷笑着问道:“大志哥,我啷么就跟人讨好卖乖、丢你的脸了?”
林远志不高兴了:“嘿,你还嘴犟。你看看那个苕溥,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挂着两条浓鼻涕,袖笼脏的像两张鞋底子,恶心死了,村里人哪个不嫌弃?你呢倒好,像个小跟班似的跟着他,跑前跑后的老给他擦鼻涕。这不是讨好卖乖是什么?说你讨好卖乖还是轻的,往重了说,你这叫犯贱?”
林远志苦口婆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林一林也不耐烦和他多说,冷着脸挤出个笑,道:“那我在这里谢谢大志哥的好意提醒了。要没别的事,我就过去了。”
说着,起身便走。
林远志见他仍向汪少甫那边走去,急中带怒道:“你啷么这么倔、不听人劝呢?你不嫌丢人,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呢!哎,林一林,你回来!你不就想吃糊汤粉和油条吗,全包在我身上了。嗟,给你一块钱,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胀不死你!”说着“啪”的一声,将一张一元钞票往桌上重重一拍。
四周坐着过早的、走路上学的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抬头驻足往这边看过来。
林一林脸上“腾”的一下变得通红,一字一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说罢,转身牵着汪少甫,走到汤锅前,亲切的叫了声:“老爹,麻烦您给他下碗粉。”
“好嘞,一碗糊汤粉!”掌柜的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后高声吆喝道。
汪少甫迫不及待的站在汤锅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不一会,糊汤粉下好,一个年长妇人给端上来。
“一起,一林,一起七。”汪少甫扯着林一林嚷嚷道。
“好,好,一起吃。”林一林将汪少甫按在板凳上,另拿过一只碗,小心翼翼给自己挑了一筷子米粉,倒了浅浅一点点刚刚盖过碗底的浓汤,俯下身,鼻子凑到碗边,贪婪的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味。
“真是she人卖呆!”林远志喝骂一声,拉着徐卫兵就要走。
林一林置若罔闻,喝了口汤,故意眯缝着眼,长长的大声的吐出口气道:“哈-好香”。
林远志见了,眼里含怒,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贱坯!一碗粉都吃不起。”
哪晓得一向沉默寡言的石头耳聪目明,不仅听到了他的骂声,而且还敏锐的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阴鸷,当即回骂道:“你才特么贱坯呢!你一家都是贱坯!”
“特么的,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哈,大志,你看看,现在的小比崽子们,一个比一个欠收拾。”徐卫兵在一旁笑骂道。
没等林远志接话,一个嚣张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个巴马‘小算盘’,不用猜老子就晓得你又在背后挑灯拨火。你他麻真要有种的话就站出来一次,和人正面硬搞行不行?哟哟哟,姐,我不说了,跟你走还不行?”
林一林扭头,见古江站在柏油路上,笑嘻嘻朝这边张望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却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个子不高但模样周正的女孩一把揪住耳朵,几乎是拖拽着向学校走去。林一林猜测,这女孩应该就是古东的女儿古漓。只是和古江四处张扬闯祸的个性恰好相反,这女孩平时深居简出,极少在外露面,至今林一林也只是远远的看见过她几次,还没面对面打过交道。就算今天,两人离得这么近,也只是惊鸿一瞥。
被古江这一打断,徐卫兵悻悻然不再做声,对古江这个混不吝,他还真是孙悟空遇上如来佛---毫无办法。林远志本想装腔作势一番说两句大话后借坡下驴,却一眼瞥见石头手里把玩的小弯刀,心里顿时就虚了,嘴里嘟囔道:“算了,不跟这帮贱坯们一般见识。老子还当他得了好多遗产呢,原来是个穷鬼。”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瘸腿的老人,手握一只长柄大铁勺,一瘸一拐的从店里走到林一林眼前,长勺一倾,朝他碗里倒了一勺浓稠的粉汤。林一林抬头,见是店里掌柜的,正笑眯眯看着他,问道:“你是家鲲的娃儿?”
林一林疑惑的点点头,不晓得他怎么认得自己,摸了摸瘪瘪囊囊的口袋,羞涩道:“老爹爹,我,没钱。”
老人家转身,又从凉水桶里捞出一坨细粉,用竹勺子在汤锅里浸烫好了,再用铁勺托着,一瘸一拐的来到桌前,小心倾倒进林一林碗里,满脸微笑道:“你娃么时候来吃,都不要钱。”
说罢,铁勺向四下里一扫,大声道:“这学校是你家建的,这路是你家修的,我们这两排店子也是你家给盖的。这条柏油路两边二十几家,家家都享的是你家的福哦。你爷爷、你爸、你叔他们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的好事、善事,吃碗米粉算个屁。娃儿,天天来,我‘林家铺子’、还有这条路上每个早点摊子,对你来说,都是岔(三声,意‘放开、随意’)的。伙介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条街上轰然一声:“是!”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一个个叫得天响:
“娃儿,我王老汉的猪油锅盔是林湾村一绝,每天一个,尽管来拿!”
“林家娃娃,来尝尝我的热干面吧,正宗的蔡林记。”
“小林子,我老马的油炸糍粑和欢喜坨都是祖传的手艺哦,一天吃一个,一年都欢喜。”
“林家小娃子,别听老马瞎吹牛,我张国老的苕面窝那才是国货精品,你爹爹婆婆以前吃了都赞不绝口呢。”
……
锅盔、油条、糍粑、苕面窝、鸡公饺、欢喜坨、热干面…一样样美食小吃流水般送到林一林、汪少甫和石头这里,在面前的小桌上堆成了小山。
林一林“忽”的站起身,像个小沙弥一样,双手合掌竖起在胸前,朝所有向他发出召唤、给他送来小吃的人们逐一拜望去,刚才林远志和徐卫兵给他心里带来的阴霾荡然一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感、一股比糊汤粉还要浓香的亲情乡情从他心底迅速升腾而起,顷刻间让他彻底沦陷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感动中。
五年多来,除了三爷、四爷、四娘、石头和秋水、秋叶母女俩外,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其他人对他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真诚关爱,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旁人对祖父祖母和爸爸叔叔真心的拥戴和敬佩。
多年来,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父亲母亲和祖父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使刚回来时林湾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他也很难把看到的一切和他们联系起来。可这一刻,他竟然从那一张张笑脸、一声声呼唤中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们离自己是如此的近,近在咫尺,他们的身影和魂魄就在这一幢幢房舍里,就在这一棵棵树木花丛中,就在这浓浓的乡情里。
“谢谢林老爹,谢谢爹爹婆婆们,谢谢大家。”林一林眼底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望终审判决以来的日子,此刻,他突然觉得,一个工厂,一座大楼,甚至无数的金钱,也许,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张锅盔、一碗糊汤粉、一个欢喜坨。
林远志和徐卫兵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每有人笑呵呵的送小吃过来,他俩都觉得自己又被人打脸了一次,面色阴沉如水,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上课铃声“叮铃铃”响起,早已过完早正在围观林湾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奇异一幕的学生们轰的一声纷纷起身,忙不迭向校门口跑去。
林远志和徐卫兵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浊气,一声不响的扎着头跟在人群后面匆匆疾行。
林一林突然一把拉住石头,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石头有点急,却见林一林拿手指了指桌上的小吃,顿时安静了,咧着嘴憨憨的笑。
柏油路两边门店前顿时空荡荡的,清净了许多。
“娃儿,哭个啥呢?快吃吧,粉要凉了。”林老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在一旁劝道。
“老爹,我没哭,被炉烟熏着了。”林一林学着汪少甫的样子,拿两只袖子左右开弓擦干眼泪,腼腆的朝众人笑了笑,拉着石头坐下来,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大半米粉给他,将桌上的小吃留下几样准备给秋水秋叶带去,其它的都分给了石头和汪少甫,看他俩吃得唏哩呼噜不亦乐乎,觉得满心的欢喜。
“和老林、家鲲一样,也是个善人呐。”林老爹在一旁看着,感慨万千:“良善之家,必有后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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