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月亮湾(2 / 2)
杜建国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她颈部动脉上,又翻开她眼皮看了一眼,对围在一旁的人群道:“都散开,她中暑了。老四,赶紧转移到阴凉位置。”
话音未落,大刘两手在她颈下和腿弯处一抄,抱起来紧跑几步,将她放在一颗大樟树下,一手托着她后颈,另一只手飞快的解开张晓娇衣衫扣子,一把将她衣衫剥了下来,只剩下一件胸衣,然后伸出毛茸茸小腿垫在她颈下,扭头对一位手拿巴扇的老太婆道:“婆婆,借您扇子用一下,其他人全都散远点,别挡着风!昂!”嘴里说着,早已一把抢过巴扇,“呼呼呼”使劲扇了起来。
“很好,脑壳还没坏透。”杜建国赞了一声,打开医药箱,取出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叠纱布,从上面揭起两块纱布用酒精浸湿,递给大刘:“快给她擦。额头、耳后、颈部、胸部、腋下,迅速降温。重复。”
大刘瞪了他一眼,依言照做。杜建国又从医药箱里陆续拿出一支体温计、一瓶生理盐水和一个小量杯,将体温计夹在张晓娇腋下,手指搭在她手腕上,静静感知,然后继续浸湿纱布,让大刘不停擦拭。
不一会,杜建国从张晓娇腋下拿出体温计,抬头对着光线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散开,伸出一只大拇指在张晓娇人中处用力一摁,张晓娇“呃”的一声轻哼,睁开了眼睛。
“娃儿们…”张晓娇开口就要问两个孩子。
“不急,四嫂,你先喝口水。”杜建国打断她,用量杯倒了杯生理盐水,大刘接过去喂给她喝了。
“四嫂,说说你现在有什么症状,哪儿不舒服?”杜建国询问。
张晓娇挣扎着要坐起来:“头有点疼…浑身没劲…饿…”
杜建国笑道:“还行。四嫂,你这是又累又饿又晒出来的毛病,没什么大事。呵呵,先前要是和我们一样,也吃三块西瓜,你今天就屁事没有了。老四,等会你把她送去医务室,推一针葡萄糖,歇一下午,应该就会好了。嗳,四嫂,…先别说了,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比太阳还辣眼睛。”
张晓娇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光着上身,又羞又恼,啐道:“鬼子六,你这张狗嘴…”
正说着,忽听河岸边一阵呼喊声。
“噢!快!快拉!”
“散开,散开,把树荫全腾出来!”
陆续有溺水者被救上了岸。
杜建国连忙起身赶向岸边。张晓娇固执地挣扎着也要过去,大刘拗不过她,只好将她半搂半扶着朝那边走去。
事情的危险危急众所周知,但事情的结局倒是出乎张富贵意料之外。
随着四架新扎好的竹排下水,七八个青壮年套上红的黑的自行车胎、汽车轮胎相继跳进进河里,救援工作进展神速,十几分钟后,总计有八个落水者被拖上竹床,营救上岸。其中五个是孩子,另三个却是冒险下水救人却体力不支、发生小腿抽筋的五六组村民。
河里仍有三四个青年在继续搜寻,看还有没有溺水者或施救者遗漏。
说起来话长,其实从芳芳等人报警,到救援工作全面展开,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大难当头,华夏人的集体意识、互助意识、舍身精神集中爆发出来所形成的力量是十分惊人的,足以撼山移水,震天动地。
杜建国、大刘指挥村医和护士在岸边樟树、杨树下就地展开了紧急抢救。为溺水者腹部挤压排水、清理口鼻异物、心脏按摩、人工呼吸,一整套急救措施有条不紊的展开。等镇上卫生院的两辆救护车和数名医护人员“乌拉”“乌拉”的赶来时,八个落水者已基本上全部脱离危险,渐次恢复了呼吸。离岸最近、溺水时间最短的林一林率先苏醒过来。
“我苦命的一林儿哦,你真要赫死四娘了。以后可再不敢到这里游水了。”张晓娇更咽着,将林一林紧紧搂在怀里。一旁的大刘席地而坐,手里仍从拿着那把抢来的大巴扇扇的呼呼作响,石头四仰八叉的躺在他粗壮的腿弯里,胸口微微起伏。
“我没游。”林一林虚弱的辩白了一声,身子软软的蜷成一团。
“还说没游,你在河里活泥巴玩呢?”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紧紧抓住林一林的手,秋叶罕见的朝他凶道,随即却又抽抽搭搭道:“你晓不晓得,你差点点就死了。林哥哥,我心里好难受,以后别玩水了。”
“哇,”林一林头一歪,一口清水吐了出来,张晓娇和秋叶慌作一团,急切叫道:“杜建国”,“医生”。
杜建国忙得满头大汗的匆匆过来,给林一林把了把脉,听了听心肺,微笑着安慰道:“等哈背到医务室,挂一瓶盐水就没事了。”
又给石头同样诊查了一遍,和大刘、张晓娇夫妇嬉笑道:“你们家这个娃嘛,连盐水都不用挂,捆住双脚,倒吊在梁上,给他做一盘竹笋炒肉、一盘牙签肉就全好了。这个老四最拿手,对吧伙夫?”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他这么插科打诨的一说,顿时轻松了许多。张晓娇和秋叶破涕为笑,大刘也憨憨的笑了起来,问道:“大夫,老三呢,昂,他没事吧?”
杜建国一脸邪笑道:“别管那个毒夫,正享受着呢。”
大刘和张晓娇歪头从人缝里往外看了一眼,也都笑了。
虽然在水里只扑腾了十几分钟,但张富贵也差点脱力。从早上五点多下地干活到现在,他不仅没歇多大一会,除了几块西瓜,更是粒米未进,肚子里空空如也。此刻,他浑身湿漉漉的躺在河堤草皮上歇息,白色的衬衣和军绿色的长裤水淋淋紧绷绷皱巴巴的裹在身上。
秋水一手撑着把花伞,为他遮挡着阳光,一手伸过去要替他解开衬衫衣扣,却被张富贵轻轻挡住。
秋水讶异道:“天这么热,这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多难受呀。再说这样也容易得感冒的。”
“没事。”张富贵避开秋水关切的眼神,淡然笑道:“以前,搞武装泅渡、追踪潜伏等战术训练时,比这难受几倍十几倍的事都有,这点事算不得什么。”
秋水眨巴眨巴细长晶亮的眼睛,嘴里“哦”了一声,拿起一把巴扇,为他轻轻摇着,细声细气道:“三哥,有空你再给我讲讲你和四哥、家鲲他们在一起的事儿呗。”
张富贵摸摸肚子,苦笑道:“饿死了,等吃饱了再给你讲吧。”
“行,一会回去我就给你们做。”秋水笑吟吟道。
……
张晓娇看见张富贵和秋水聊的起劲,心里也高兴,嘴里嘀咕道:“要是他俩配对,该有多好。”
大刘憨笑,不接话。张晓娇恼怒的掐了他一把,骂道:“死相,笑什么笑?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嫂子都走了几年了,你也不帮帮我哥。”
大刘依旧只是憨笑,不语。
待村民们将河里的竹床及一众打捞工具捞上来,溺水的几个人也都陆续苏醒过来,救人者被救者各项身体指征基本稳定正常。
在杜建国这个城关镇卫生院长的指挥下,卫生院医护人员和村民们一道将他们或抬着、或扶着送进村卫生室,全都挂上了吊瓶,以防肺部感染、感冒或其它意外发生。一切安排妥当,杜建国还是不太放心,让一名医生留观,和大刘到鱼塘取了两水桶活鲫鱼,匆匆而去。
“都这么晚了,还去赶酒席?”临走,大刘问道。
“去,怎么不去?越晚越要去。”杜建国嬉笑道。
“那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皱巴巴的脏死了。”
“换什么换?这身衣服才最合适呢。”杜建国乐呵呵上了救护车,绝尘而去。
在医务室,经过仔细询问,林家康、张富贵等人才总算明白了事情发生经过。
始作俑者,应该归属于林远志、徐卫兵和古江三人。
放早学后,见天气炎热,三人按捺不住想要去游泳,恰好见着汪少甫一人在离学校不远的小溪河边玩水,古江和徐卫兵便挑逗他,只要他敢在月亮湾下水走一遭,不论距离长短,明儿一早的糊汤粉和油饼两人就给包了。汪少甫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
其实他并不傻,只是小时候得了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智力发育迟缓了许多。对于月亮湾,他母亲曾经无数次耳提面命的警告他,绝对不要去,否则要和他一起滚水。
在江北农村,“一起滚水”的意思,就是同归于尽。汪少甫什么都可以不懂,但母亲这句话,他却牢记在心。
他不想母亲和他一起滚水。
汪少甫越是拒绝,林志远、徐卫兵和古江三人越发觉得好玩,前呼后拥、生拉硬拽着汪少甫要去月亮河边,路遇石头和从秋叶那里出来的林一林,六个人便一路同行。
一番准备活动过后,林远志打头示范。他选择了一处水流看上去比较平缓的地方,助跑、起跳,姿势帅气优雅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几个人羡慕而又紧张的盯着河水,好半天才看见林远志在下游浮出水面,四仰八叉躺在月牙滩银白色的沙滩上,对他居然能一口气潜游几百米远惊叹不已。
这边古江、徐卫兵、石头几人见林远志顺利入水、出水,没什么事儿,也都跃跃欲试。就连汪少甫也玩性大发,将母亲的话抛之脑后。
古江撺掇着汪少甫往下跳,却被林一林一把拉住。古江、徐卫兵不满,让林一林也跳。林一林不言不语的在堤边揪了一把草,捡了几根树枝,隔几步远便丢几根草棍、树棍到河里,观察草棍、树棍在水中漂流情况,最终在离林远志跳水下游约莫上十米处停下,手指着一处缓坡浅滩,示意这地方可以。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汪少甫对林一林信任有加,见他首肯了,竟毫不犹豫的在浅滩下了水,靠近岸边“噗通”“噗通”狗刨式游了几个来回,兴奋得哇哇乱叫。古江、徐卫兵、石头也都脱了长裤短衫,兴致勃勃的下了河。
林一林坐在岸边,百无聊奈的将几人的长裤团在一起,揉过来搓过去的磨蹭了半天,才在众人一再催促声中,小心翼翼一步一试探的走到众人身边,几人一起狗刨、侧游、仰游、潜泳,玩得不亦乐乎,时间稍长,胆子也渐大,慢慢离开了岸边。
古江玩的兴起,和徐卫兵、石头、汪少甫打起水仗,渐渐的,无形之中,四人分成两边,古江、徐卫兵一组,汪少甫和石头一组。漫天水花中,古江悄悄潜入水下,一把抱住汪少甫小腿,将他拖入水中,两人嬉笑游斗,不知不觉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沉,竟是遇到一个陡坎。
事故由此发生。
石头第一个冲上前去施救,不料救人不成,反被惊慌失措的汪少甫像八爪章鱼一样死死缠住,连着呛了好几口水,慌乱中,石头将刚好在他身前冒出水面的古江一把抱住。古江脖颈被石头勒住,心里大骇,手舞足蹈,却死活也摆脱不了。眼见三人遇险,徐卫兵急忙上前,想将他们拉回浅滩,却反被古江无意中抓住手臂,身体顷刻间便失去了平衡,也掉下陡坎。
急切间,四人一边大呼“救命”,一边却相互纠缠在一起,一时间竟是谁也无法脱身。四个人抱成一团,在河面上一沉一浮,危在旦夕。
好端端的一场水仗游戏,眨眼间变成了死亡陷阱。
林一林吓得拼命大叫,仓皇逃上岸边,茫然四顾中,忽然发现自己刚才无聊时系在一起的长裤,急中生智,两手抱起团在一起的几条长裤,冲进河里,奋力向四人抛去。无奈年小体弱,不仅没把四人拉出深水区,反被四人渐渐拖离了岸边。
几条打成死结连在一起的长裤,前一刻还是一条救命的布绳,这一刻却差点成了将五个人生死连在一起的夺命绳索。
幸好三个村民及时赶到,抓住了这条布绳。
事后,无论林一林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更说不清那天他为什么鬼使神差的要将几人的长裤打结成绳子,也许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可正是这条恶作剧拧成的不规则绳子,恰好在关键时刻被五六组施救村民抓住,为他们抢回了十分钟、几分钟、也或许只有几十秒钟的时间。
而就在他们游离于生死之间时,远远的瘫在月牙滩上的林远志手里紧攥着一根木棍,仍然处于惊魂不定之中,眼睁睁的听着同伴们呼喊“救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更害怕至极。
就在他鱼跃入水后一刻,便遇到了汹涌的水底暗流,冰冷的河水、湍急的水流,一下子让他踏在了死亡渊谷的边缘,抽筋、呛水,直至昏迷,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甚至是已经死了。如若不是冥冥之中他胡乱扑腾的右手忽然抓住一截随波逐流的两尺长短小拇指粗细的木棍,如若不是那股暗流在月牙滩分成数支,如若不是其中的一小股暗流刚好将他卷到岸边,恐怕他早已葬身河底了。
这之后,他一直呆呆的躺在沙滩上,看着平静的水面和水面下隐藏的生死分界线,恍然若梦。
“这回晓得月亮湾为什么又叫死人湾了吗?”林家康面对大难不死的儿子,沉声问道。
林远志脸色白的像张纸,静静的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从河边回来,他就一直一言不发。
屋子里,除了五个溺水孩子和三个救人者以及张晓娇躺着挂点滴之外,或站或坐的,都是他们的家属亲朋,将两间医务室挤得满满当当,连隔壁理发室内外也站满了人。徐跃进、张富贵、秋水、余兰、林家琪、古漓、林远彬…众人默不作声。只有林家康浑厚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房间里。
“近十年来,月亮湾,死人湾从来没有再淹死过一个人。为什么?”林家康似乎在对众人讲述,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因为那一年,月亮湾曾经发生过一起林湾村有史以来最重大的事故。和今儿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夏天,也是放学后;共有五个孩子、两个大人沉到了河底,再也没有回来。”
林家康目光闪烁,在林远志、徐卫兵、石头、古江、林一林、秋叶、芳芳、汪少甫等人脸上一一扫过,逐个点名道:
“你哥”,林远志
“你哥”,林远芳
“你姐”,徐卫兵
“你爸”,汪少甫
“你爸”,林远彬
“还有月亮河南岸五六组的两个娃儿,都是死在那次事故中。那时村民沿河居住,分散得很,哪像今天,一呼百应。正因为少甫的爸爸、元彬的爸爸为救人而死,所以村里老老少少都十分敬重他们两家,一致决定将他们的家属和后人安顿在村委会旁边。”
林远彬两眼垂泪。
余兰捂着脸,抽泣着浑身颤抖。
人群中隐隐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只有古漓格外出众,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偏偏正襟危坐在昏睡的古江身边一声不吭,两只晶亮的眼睛好奇的一会儿看看张富贵、大刘,一会儿看看石头、林一林、秋叶。给人的感觉,似乎除了这五个人,她对这满屋子里其他人毫不感兴趣。
林一林也在暗暗细细打量她,发现她人瘦瘦的,皮肤微黑,一头短发让人一看就觉得利落精神,脸上五官一个个单独而论,似乎并不出色,偏偏组合在一起后,别有一番韵味,特别经看、耐看。两人目光交合时,像两只受了惊的小松鼠,迅速闪开。
徐跃进手摇巴扇,白发在风中凌乱,一脸疲惫道:“娃儿们呐,善游者溺,善射者堕;善游者死于梁池,善射者死于中野。生死大事,万万不可大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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