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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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夏的一天,她在人来人往的南京城墙博物馆橱窗前,听讲解员说着:“……遗憾的是印面已经模糊不清,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她好奇上前去看,怔住了:一枚小巧的骨质印章静静立在那里,旁边是一只白色的雪花膏瓶,与周围各种黝黑的金属武器格格不入。

那枚印章,即使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是她送给他的,上面刻了他的名字:慕安。现在却只有她一人知晓它主人的身份了。她的心狂跳起来,手心渗出了冷汗。这里陈列的,是1937年12月日本人攻打南京时在武定门城墙暗堡里的中国守军遗物。也就是说,他在八十多年前为国捐躯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在此次战役之前就举家移居美国了,还和中央军总司令的掌上明珠三小姐结婚了,怎么可能?

她的大脑停滞了片刻,然后开始回忆当时的前前后后。即使她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遗忘,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个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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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6月的南京,尽管盛夏未至,空气中却已满是燥热,这燥热中又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她正在家里弹着琴,突然收到他们共同好友陆子正发来的电报:淡如,今早慕安一家已赴美,不日将与三小姐完婚,如果你想,我来安排你离开这里罢。

她拿着那张电报纸,将那不多的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去,好像要用目光把每一个笔画都写一遍似的。末了,她把那张纸放回了桌上,坐下。

他是有多不想见到我呢,就连这个消息,都是在他走后由子正来告诉我的,她想。他是怕在走之前我得到了消息会去当面质问他,甚至大闹一场吗?那他也太小瞧我了。几年前的我或许还会那样做,可现在的我是决计不会的了。她知道他们的故事至此已然走到了尽头,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于是决定隔天启程去法国,忘掉这里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她俞淡如就是这样一个高傲又果决的人啊。他既已做了选择,那就祝他幸福罢。或许,那庞三小姐也是个可人儿呢,谁说政治联姻就一定不会幸福呢?她带着嘲讽、痛苦、哀伤、气愤和嫉妒混杂的心情开始了临行前的准备。这里已无半点留恋可言,带的东西也是越精简越好。

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桌前,拿出了那枚骨质印章。她从小便对金石考古有些兴趣,后来有一阵儿又想自己篆刻印章,于是试着刻了一对,印面上分别是他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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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她,已年过百岁,坐在轮椅里,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橱窗里的那枚印章,伸手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枚,忽地泪如雨下。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拧紧,然后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很痛,还喘不过气。她以为他去过安逸的生活了,她真的是那样以为的,可为什么他死在了那年的冬天里?还是在如此惨烈的情况下?到头来连尸骨也不知所踪?

旁边的雪花膏瓶是她开玩笑时给他的,说是要他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她的味道,让旁的太太小姐们知道他是名花有主了的。她虽留过洋,却不爱外国的那些脂粉味儿,独爱这雪花膏,和当时那些只认外国货的太太小姐们很不一样。他那时只是笑着收了,还说她幼稚。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了。

更让人痛心的是,城墙暗堡最多只能容纳三四人。她在泪眼模糊中想象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着外面的炮火轰隆,他闻着有她香味的雪花膏瓶,在那么幽暗狭小的空间里,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走得安详吗?还是带着未能守住破碎山河的忿恨离开的呢?

若早知如此,她是断不会就那样离开的。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她是一定要救他的。她实在不能接受他就这样死了,他才二十九岁,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啊!想到这,她更觉撕心裂肺,一阵气血上涌便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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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在昏昏沉沉间睁眼时,竟是趴在桌上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印章。她慢慢直起身来,却发现这环境与多年前在巴黎的公寓无异,再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竟是一双少女的手。她暗想:这该是在做梦了。可刚刚的震惊与悲恸让她有些无力,她还不想这么快醒来。

她也不知梦里这是哪一年,只记得自己在十七岁那年去巴黎留学,十八岁那年她认识了白慕安。那时正值疯狂年代的尾巴,却是她疯狂青春的开始。

她喜欢去菁英咖啡馆或圆顶餐厅外的露天咖啡座,有时会看书,有时什么也不干,看一下午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坐在咖啡座上的人。晚上会和朋友们去女神游乐厅看演出,然后去某个朋友家里喝酒聊天到清晨,一些有的没的就能疯疯笑笑一晚上。他们也会在香街上飙车,去香缇邑骑马,周末到多维尔的赌场一掷千金,夏天去意大利的南边出海度假,她甚至还想要学开飞机。那时开始流行的女男孩风格是她的最爱,日常的她经常打扮得像个假小子,夜晚又会换上曳地长裙驰骋舞池。

那些没日没夜快活的日子,可真叫人怀念啊。她不自觉地笑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还没换衣裳呀!金小姐摇电话来催了!”丫鬟凝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这丫头打小便跟了她,算来到现在也天人永隔几十年了。她猛地站起转身,不小心磕到了膝盖,一阵痛意袭来,竟感觉如此真实。她用手使劲揉了揉,还使得上劲,完全不像往常梦里那样的虚无和乏力。她愣住了。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自己该不会真的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吧?可即使是在梦里,她也希望这次能和上次不一样,她要等救下了白慕安再醒来,或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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