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八章、女孩子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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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梁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孟真正瘫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刷手机,桌面上摆着一堆小张拿来的饼干坚果,但她并没吃,只开了一罐冰可乐。

看到她那副没骨头的坐相,简梁就乐了:“你真的是在家待久了,跑我这儿来葛优瘫。”

孟真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转到他脸上:“你也没说要让我好好打扮一下过来呀,要装个职场精英,也就分分钟的事儿。”

简梁失笑,把她拉起来,孟真问:“要去吃饭了吗?”

“没有,一会儿再去。”他坐到椅子上,又把孟真摁到自己大腿上,“正好你在,给你看个东西。”

“看什么?”

简梁打开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孟真看到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叫《女孩子们》,他双击播放:“不是正片,只是一段预告片。”

视频的开始,是一双快速奔跑的脚。

镜头晃荡着跟随这双脚,跑在泥泞的山路上,山路没有台阶,路边只有杂草、碎石和一晃而过的树木,背景音没有音乐,只有一个人重重的喘息声:“呼呵……呼呵……呼呵……”

这双脚穿着一双脏污的球鞋,已经看不出图案和颜色,裤子是深色的,裤脚偏长,被脚的主人挽起了几层,只露出一段细细的脚踝,没穿袜子。

“呼呵……呼呵……呼呵……”

跑过了一座木桥,又跑过一段土路,上坡,下坡……镜头前方终于能看到几座灰扑扑的平房,镜头缓缓抬起,脚的主人渐渐显出全貌,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枯黄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身后背着一个红色书包。

她跑向的那幢房子门口,静悄悄地竖着一面国旗,孟真知道,那是一所学校。

镜头一转,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正面特写,停留不足半秒,又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接着又换成另一个,总共闪过了十几次,画面终于停顿下来。

因为时间太快,孟真还记不住女孩们各自的五官,一时也分辨不清年龄,但感觉最开始见到的女孩都比较小,到了后来,年龄就越来越大。

这时屏幕全黑,缓缓浮出几行字来:

人生有很多分岔路口可以选择。

但有些人,在起点线上就已经落后了。

就因为,她们是女孩。

后面的镜头,是最开始那个背着书包翻山越岭去上学的女孩,一步一步地爬到山峰处,她静静站着,只留给镜头一个瘦弱的背影。

镜头渐渐拉远,直至升上天空,孟真知道那是无人机拍摄,山川河流、村庄农田在镜头里一览无遗,那女孩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直至再也看不清。

屏幕上出现了几个手写体大字——女孩子们

很短的一段预告片,孟真看完了,转头看向简梁,眼神里带着疑问。

简梁微笑:“不要告诉我你猜不到这是什么?”

孟真问:“纪录片?”

“对。”

“你们公司拍的?”

“是。”

“什么时候拍的呀?”

简梁捏捏她的脸:“你果然是个门外汉,纪录片,哪有什么时候拍的这种说法,这片子从13年跟拍到现在,五年整了。”

孟真好惊讶:“五年?”

“对,公司成立后没几个月我就开始做这个项目了,团队跑了好多地方,挑选出四个跟拍对象。”简梁又打开文件夹里的一些视频素材给她看,“你别看刚才闪过了十几二十个女孩的脸,其实就只有四个女孩,从13年到今年,团队每年都会去跟拍,集数也只有三集或四集。正片现在在制作中,年底前可以上线播放。”

他从没有对孟真说过这件事。

孟真看着他新打开的视频素材,说:“给我说说这几个女孩吧。”

“好。”

第一个女孩叫晓阳,2013年时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

晓阳生长在一个贫穷的农村,她的母亲是父亲买回家的媳妇,生了两个女孩,晓阳是妹妹。

据村民说,因为没生出儿子,晓阳母亲在家经常被打,终于在她六岁那年冒死离家,再也没回来过。

爷爷奶奶嫌晓阳姐妹是女孩,不愿意照顾她们,爸爸又要外出打工,所以晓阳和姐姐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地生活着,节目组跟拍她时,她和大两岁的姐姐已经相依为命五年。

2015年,晓阳的姐姐初三没念完就辍了学,跟着老乡出门打工。晓阳被叔叔接回家照顾,叔叔家条件也不好,晓阳时常挨饿,还要做喂猪、砍柴之类的家务,久而久之,她原本排名中上的成绩保不住了,直线掉到全班垫底。

2016年的采访中,跟拍的记者阿姨问她:“晓阳,初中毕业后你打算继续上学吗?”

晓阳直愣愣地看着镜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摇头道:“我现在就不想上学了。”

2017年,团队赶到晓阳家时,发现她已经退学了,说是去外省投靠姐姐。

团队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再次联系上晓阳,并赶去她打工的城市跟拍她。十五岁的晓阳在一家私人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月薪两、三千,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对着记者阿姨时笑容很青涩,说到自己辍学,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一年后,也就是几个月前,团队再找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她在夜总会上班了。

看到化着浓妆、穿着劣质低胸裙、手里叼着香烟的晓阳,记者阿姨都不知该怎么和她聊天。晓阳倒是无所谓,翘着二郎腿对着镜头说:“我现在挺好的,每个月赚得比以前多多了。”

那笑容是混不吝的,再也看不出她真实的年纪。

因为审查缘故,正片里不会有她工作内容的呈现,但谁都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第二个女孩叫莲莲,2013年时十二岁,小学刚毕业。

莲莲长得很清秀,但成绩不太好,有些厌学。她在老家长到六岁,被父母接到打工的城市上学,下面还有一个一直跟着爸妈生活的弟弟。

可想而知,她和父母不亲,性格沉默寡言不讨喜,在学校里,因为长相突出和不合群时不时地被人欺负、骚扰,小学毕业后就不肯再上学了。记者阿姨苦口婆心劝了她好久,她才勉勉强强去上初中。

可是2014年去拍摄时,莲莲已经自作主张退了学。

她不肯告诉记者阿姨自己在做什么,但吃穿用度显然不是父母给的。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孩子,成天就在社会上混。

2015年她失联。

直到2016年,她主动联系记者阿姨,说自己现在在西北的一个小县城生活。女记者带着团队跑去见她,震惊地发现,她怀孕了。

莲莲说她交了男朋友,但死活不肯说那人是谁。她挺着大肚子,嬉皮笑脸地问记者阿姨采访是不是应该有钱拿,说要给自己孩子攒奶粉钱。

2018年,十七岁的莲莲已经是一个少女妈妈,她再也不是那个清秀可人的女孩了,此时面皮粗糙,身材发胖,留着一头油腻的短发,抱着儿子与其他带孩子的年轻妈妈们聊天。

记者阿姨问她以后的打算,莲莲说:“我男人说了,再生两个孩子,就接我去他那边打工。”

“那孩子呢?”

“公婆会管的,我们这儿都这样。”

记者阿姨问:“你后悔吗?”

莲莲的表情凝滞了片刻,最终呵呵呵地讪笑起来,说:“后悔啥?我们这儿都这样。”

第三个女孩叫月琴,是个典型的留守儿童,2013年时十四岁,上初一。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留在老家。

她成绩优秀,父母同意她上初中,可是2015年初中毕业时,她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母却不同意她继续上学了,因为供不起三个小孩上学,让她去打工帮弟弟挣学费。

视频里,十六岁的月琴对着镜头默默地哭泣,记者阿姨温柔地问月琴:“你想上学吗?”

月琴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但眼泪却又滚出了眼眶,她抬起黝黑粗糙的手背抹掉眼泪,很低很低地垂下了头,只能看到两个单薄的肩膀不停抖动。

屏幕前的孟真心揪得紧紧的。

简梁说:“我们其实不应该过多干涉被跟拍者监护人的行为,毕竟九年制义务教育他们做到了。但这个女孩,成绩非常好,我们就还是做了点工作,帮她争取到县里的高中减免学杂费,她又承诺会在寒暑假留在县里打工,她父母才松了口。”

2018年,十九岁的月琴顺利参加高考,考上了外省的一本大学。她把录取通知书拿给记者阿姨看,露出农村女孩特有的羞涩笑容。

她的大学学费将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则靠打工和争取奖学金来解决,记者阿姨问她:“月琴,你高兴吗?”

月琴点点头,手指绞着衣摆前襟,小声说:“高兴。”

她个头特别瘦小,上高中时为了省钱,经常就是米饭就着咸菜过日子,十九岁的大姑娘身高才1米5出头,整个人面黄肌瘦,头发一点光泽都没有,但那双眼睛却闪着明亮的光。

最后一个女孩,情况最复杂。

她叫小菲,2013年时只有九岁。

小菲的父亲吸毒多年,在跟拍开始前就死了,她的母亲有精神病,没法照顾她,家里亲戚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谁都不愿意领养她,所以她五岁时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又在六岁时被一户城里的人家收养。

但那并不是一个好归宿,小菲常年被养父母家暴,是家里的出气筒,打得最厉害时,肋骨断了三根,臂骨也被打骨折,浑身都是伤,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

13年团队选定她为跟拍对象时,她已经又回到了福利院,整个人就像是流失了生命力的一棵枯草,极度胆小、敏感、沉默,还容易情绪崩溃。

记者阿姨帮小菲请了心理医生展开治疗,两年后,十一岁的女孩子终于正常了一些,在小学念四年级,成绩虽然一般,但日常社交已经没有问题。

2018年,小菲十四岁,小学毕业。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去上初中,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七月初,她留下一封信,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

“人找到了吗?”孟真急问。

简梁摇头:“没有。”

叹一口气,他又说,“小菲在信里留下一个讯息,就是她在被养父母收养期间,疑似被养父性/侵。我们已经报警了,但不知后续会如何,所以关于小菲的内容,正片里要么整个删除,要么只留下一部分,这个还要看审核。”

孟真很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选出来的这些女孩,都这么惨啊?是谁比较惨你们才会选谁来拍吗?”

简梁纠正她:“首先,刚开始跟拍的时候肯定会选择家庭背景比较有代表性的;第二,除了月琴,其他几个女孩我们都没有去干涉她们的生活,只是客观地记录。第三,她们不是最惨的,比她们更惨的女孩子比比皆是。有些犯罪了,有些被拐卖了,有些自杀了,有些被杀了,我们还采访了一些基层的警务机构,知道对于年轻女性的犯罪永远是高发的。”

孟真很久都没有说话。

简梁逐一关掉文件夹,就在关掉预告片的文件夹时,孟真问:“预告片里的那个女孩,是谁?”

“是月琴。”

简梁知道她想说什么,干脆告诉她,“因为我们的干预,月琴的人生才有了转机,那也是因为她自己有一颗很强烈的求学心。但我们不可能强硬地去帮助每一个女孩,像是晓阳,刚认识她时,她成绩挺好的,初中就开始往下掉,厌学逃学,我们想帮都帮不了。”

孟真:“……”

简梁:“项目启动时,我们完全无法预测这四个女孩将来的人生走向,我们当时开过会,说只要她们自己想念书,那我们一定会资助,哪怕四个女孩最后结果都一样,导致片子毫无可看性,我们也认!但事实是这是奢望,她们像是用实际行动来给这片子写了个跌宕起伏的剧本。可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这戏剧性,我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和月琴一样,不要放弃自己。”

孟真低下头,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她的眼角是红的:“你拍这个,是因为我吗?”

“是。”简梁与她额头相抵,“十几年前,我通过一些机构资助过几个女孩上学,但那是杯水车薪。从英国回来后,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关注到底层家庭女孩子们糟糕的生活状态,所以在单干以后,我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他看着孟真的眼睛,“原本,是想要拍得更励志更热血一些的,想看女孩们逆袭,想看她们变得更好,很可惜,我们无法掌控她们的人生。真真,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女孩,并不太多。”

孟真没做声。

“现在的环境已经好了许多,人的观念也改善了许多。”

“但女孩们不公平的遭遇依旧存在,没看到,不代表没发生。”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的。”

说完,他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孟真环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浅啄着他的嘴唇:“谢谢你,简梁,谢谢你做了这些。”

——

八月中旬,孟真帮大佬代理的官司开庭审判。

简梁公司里那群员工嘴里的“纯天然大眼萌妹”孟真同学,在法庭上可不是清纯萝莉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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