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大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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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阵子,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桩震惊朝野的行刺案开始闹得沸沸扬扬。

京师茶馆已满是饭后谈资,听说凶手被捕,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人们也兴趣不大,他们都在私下议论邪祟一事——

长安有妖,专吃人头。

那刺客只是个帮凶,官道如今已贴满了镇符,可怜的孙御史才刚下朝归家啊!没过多久,城门外头又流传起一则消息,听闻最有名的天眼“青出于蓝”跑了!

对,跑了。

数日后,外飞细雨,天昏昏。闾左往来,这是家茶馆,开在长安与扶风郡间的山道上,处于鬼市入口,阴风肃煞,形色各异的人川流于货铺。有密探,有宗门,有江湖走派,庙堂镇邪于东,可惜天子气四散后亦成了一尊摆设——

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撑伞人目不斜视,更不提赶路的山客,有乘得一家三口的马车呼哧碾石经过,拜也不拜。

人们不再信庙。

诚然,只是对于远处的,镇不住邪祟,也大有人花钱买心安,当直到荒郊野外愈发频繁撞鬼,命送黄泉后,大伙脑袋一拍,才渐渐明白过来,该掉银子的地方——是请方士,而非上香!

“青出于蓝”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那个,谁都想请她,如今流言一传,不免令人遗憾。

新神总伴随弑神,于是乎,附近那间本就处在深林的破庙,后头也就无人过来了。西王母翻倒在地,蜘蛛横霸四角,泥泞上的老鼠脚印以新覆旧,栳樟衰颓,外头雨绵不绝,罕有香客。

她一身金箔脱色,抠痕斜斜方方,这么一倒,狼狈露出裙底,却叫人掩鼻,不过是堆发霉的泥塑。

浑身早被剥了个精光,那供盒里头曾经摆放的东西,也在好几个夜黑风高中消失尽头。

现如今,鬼市因术士在此生意往来,故而方圆十里绝无妖邪出没,在提心吊胆赶路的同时,人们无望地将那个永远藏在茂林下,让邪怪成了玩宠、只供他们奴隶与买卖的地方,看成新的庙堂——

就在里头的茶馆内,这天沈青昭一身红衣,坐在二楼,品着茶听下头讨论。

“这个青出于蓝定被朝廷要了!”一个铁锤壮汉把握十足地说。

“你凭何笃定?”

“能抢江国公的食客,除了北狐厂招安,还能有谁?”

“可我听说……她离开了京城?”有剑客插话。

“对对,连弓都不要,这显而易见是归隐了啊!”

沈青昭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木阶下再度传来讨论:“呸!你个瞪眼说瞎话,这位长安名眼年轻得很,正是风头正盛时,何谈归隐?若说连弓都不要了,定是望月台将她赶了出去。”

安静地咽下去,她的指尖留下芬芳,轻轻拭去薄屑。

半晌,斜睨一眼。

楼下人头攒动。

“是啊是啊,少在这儿白纸上坟糊弄鬼。”另一个茶客也道,“依我说,此事震惊朝野,青出于定是被北狐厂收了,否则除了她外,还有哪只眼睛有这般炉火纯青的符术?”

“无错,再看看她师承于谁?那可是李昆仑的高徒!”

隔壁一个人微弱地开口:“关于这个,我想说一句,其实……李疯师也早就跑了,你们忘了?”

这时众伙才想起来此事,对啊,长安自从来了天士将军后,皇帝独信此人,未过多久,第一符师就离开了这里。前不久,那个江湖游士还被特赏加衔,听说要给他封个什么……好像是沿袭西汉下来的一种官爵?总之一手遮天,如今望月台再去把他们的第一天眼赶走,岂非自砸牌匾?!

于是坐在大桌的茶客提到:“嗯,其实这事罢,我亦有所耳闻,这位天眼好似不是江国公的食客。”

“但连弓都不要,断然被逼走的可能更大吧?”

“不一定呢,”忽然有个声音说,“谁说一分不要走的人就干净了?鸭镇卖饼的徐少娘被赶出门,身无分文,不就正是因为在外头偷了人……我看啊,还是别轻易评断,待‘青出于蓝’下次是跟谁一起出来,这事就有眉目了。”

众说纷纭。

各划分为营,对她信服,对她猜忌的皆占一半。沈青昭慢慢撩开黑发,搁于耳侧,恍若对争议不曾耳闻,倘若没有勾起她兴致的东西时,她是恬静,娴雅,专注于享受清闲的。

而此时面前,正坐得一个年轻白衣女子,卫坤仪举杯,就在品茶间,听着闲言碎语,她眼神又冷几分。

茶见底,放下碎银。

沈青昭用秋香色绸帕擦好手指,起身,一副颇为满意的语气道:“此店手艺尚可,卫姑娘,咱们走罢。”

但卫坤仪并不回言,楼下溢茶喧闹,门外车水马龙,一切都是活的,她只捏住茶杯,冷冷地盯于下方,削指很白,在盏瓷相衬间,它竟更胜一筹。杯中有水漾横开,不易察觉地,仿佛停过蜻蜓。茶亦是活的,偏她一人独立于世。

沈青昭拿伞离桌,却迟迟不见动静。

回头。

卫坤仪还是坐立不动,沈青昭见状,不禁疑惑:她的样子好似隐有皱眉,是自己想多了么?

“我就说!”楼下茶客谈论得更大声,顷刻之间,她的愠色更显眼,沈青昭这下子才终于确定,对,卫坤仪确实在不满。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难道说……她是在替自己生气?

不由打量过去,只见那按指何等长直,绝不比众,虽有剑茧,却不妨碍清竹之美。

它本该衬显清心寡欲。

此刻,却牢牢扣紧了,茶杯把柄。

过了许久。

沈青昭忍不住出声:“卫姑娘……”

卫坤仪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一刹,沈青昭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她方才眼神最深处的地方,确实藏得一抹昭然若揭的憎恶!沈青昭未曾想到头一次见她生气竟是为了自己,只因一群无关紧要的茶客,对名人稍微不客气了一点,她就如此阴狠……

沈青昭正纳闷间,也不过眨眼,她抬头,对自己又是一副微微宠溺的笑,“走罢。”

这一前一后简直判若两人,卫坤仪放下杯,那里头满盈,脸色波澜不惊,她拿过长剑,小心将二人的茶盏规矩摆好,每一下都尽量不出声。她安安静静,像院子后头无声落下的梨花。

听闻动静,茶铺有人前来收拾残食,是个小女娃,许是店主女儿,卫坤仪又取出什么来,柔腰微斜,放下,待长袖移开时,竟也是碎银。

沈青昭见之忙道:“姑娘不必了,我方才留下的正是二人份量。”

“我知道。”卫坤仪收好浅绞银袋,她姣面温柔,与沈青昭平日相处无异,却与方才天差地别,“你说茶糕尚可,我便多给一点。”

小女孩咧嘴道谢,笑嘻嘻跑远。

沈青昭握紧了素伞。

她愈发不大懂眼前人了,纵然拥得双天眼,也瞧不穿每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卫坤仪朝阶下走,沈青昭沉默地跟在背后。茶馆门外,昏雨罩住街铺,肩挨肩,马贴马,她们今日前来此地,是为了下一次远行调查鬼菟丝时做准备。

宝弓已失,总不能一直两手空空着,太后表示珍选任挑,但她还是拒绝了,只请了卫坤仪一人陪自己前去鬼市。

“进来罢,卫姑娘。”

沈青昭撑起那把伞,身旁人也很听话。

她们一齐踏进雨里,擦肩而过无数阴气极重的东西,不可言说的压闷,赶尸人,盗墓人,过路客,戴着青面獠牙的歹人,一群正气的仙袍弟子……所有事情都万分奇怪,但最奇怪的,在沈青昭眼中,却成了同一把伞下的女子。

她对自己太上心了!不,莫不如说在意得过分。

因为前一种,还可说为“喜欢”,是带着自知的;可后者却并不一定自知,它也许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却与情愫无关。它是占有,是稚嫩,是菟丝还未成熟,就先想牢牢锁住心脏嗜血。在意最好的友人不是自己,在意第一的名号被人抢走……种种情绪混杂,就远无“上心”要纯粹得多。

沈青昭对除邪极其上心,也对天眼这称号无比在意。

卫坤仪是另一种天才,她的怪疾带来力量,强者自与强者为伍,自己不仅合适,年纪更也相近。

而她的这份感情,若道为前者,师父这般喜好试探的人,又为何挖不出半点破绽?若道为后一种,那么又是……何等理由呢?

这时传来卫坤仪的问声——

“姑娘想去哪一条街?”

飞雨溅在脸上,沈青昭没回答。

“沈姑娘?”

她再问,声音很轻,生怕走神时,惊扰到了人。

沈青昭拿捏伞,转过拐角后,半晌。

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

“卫姑娘,我有一件事许要得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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