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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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好人。

古德白没太惋惜地拍了拍古夫人的背,递上纸巾,在恰当的时机退后一步,让彼此回到合适的距离上,然后重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打从古德白进入公司开始奋斗,他们母子之间的交流就不是那么密切了,詹雅困惑地看着古德白从阴影与阳光的分界线处缓缓退回沙发里,整个人都仿佛一张蒙尘的图画。

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这个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小家伙变得很陌生,跟古德白上大学那会儿不同,而是更令人不安的一种距离感。

不过詹雅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归为自己还没做好看到他如此仓促长大的准备。

“我本来打算跟你爸爸去爬雪山。”詹雅给自己倒了杯酒,猛灌了一口,将痛楚混着酒液一同吞进去,开启新话题,她不是擅长聆听的那种女人,喜欢高谈阔论,哪怕眼下只有一个观众也不例外,“那件事发生后……总之计划懒得取消了,不过我没上去,本来两个人的旅程,一个人怪闷的,就临时改了行程。导游领我到附近的草原上去骑马,那里的天很蓝,你该去看一看。”

她猛然喝完了一杯酒,却反常到安静地坐了会儿,开始低头摆弄那个酒杯。

不该是这个话题的。

本来詹雅只是来确定爱子情绪是否正常,毕竟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有数之不尽的人为了你的财产打拼,她只需要一个冷静的决策者跟一个正常的儿子。

只是……只是他跟那个人那么像,哪怕看着这张脸——

“对了,我听说你没怎么出门。”詹雅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总是在说自己,于是赶紧把话题拉扯了回来,然而她又立刻发现自己对古德白的关心不够,母子之间只剩下听说,只好生硬地接下去,“应该多出去走走,别老闷着……”

詹雅很应该带着古德白出去走走的,就像很平凡的一对母子那样,她本来应该的,可是话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她再也不会跟任何人出去旅行了,那个本该陪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的。”古德白慢悠悠地说道,他看着古夫人脸上的怀念与悲伤,这个丧夫的女人没办法再给予孩子更多的关爱,她光是应付自己都够吃力了,于是露出温柔的神态来安慰道,“我会找个空,不用担心。”

“嗯。”詹雅幽幽地凝视着古德白,她把这个小天才宠坏了,他总是跟他爸爸叫板,从来不肯服输,可在商业上又相当敏锐,连公司里的几个老家伙都不得不服气,她本来该照顾这个孩子,让他还跟以前一样骄纵、自信,用不着顾忌母亲的想法。

他现在变得这么乖,这么听话,叫人又心痛之余,又忍不住松一口气。

“你长大了。”詹雅含蓄地说道,她坐过来,跟古德白靠在一块儿,活像刚被掐住喉咙一样的呼吸着,泪水的热意从鼻腔走入胸膛,泛起火辣辣的酸楚,闭了闭湿润的眼睛,“公司的麻烦我会处理好的。”

这是她唯一能给这个孩子的东西了,除此之外,没办法更多。

詹雅跟古德白一直聊到快正午时才离开,下午两点还有个会要开,临走前她亲吻着古德白的脸颊,突兀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是詹雅做旅游手册时看到的雪山风光,丈夫骑着马慢慢走远了,徒留个背影,她坐在十九岁初见到他的绿皮火车上,正要下门去追,古德白却堵在车门口。

“妈。”古德白把她重新推上火车,他也骑着马,是匹矮脚马,看起来怪好笑的,“你还不行。”

车子突然发动了,轰隆隆地跑起来,詹雅没办法下去,只好扒住车门往后看,她看着儿子跟丈夫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背影都不见了,心里突然很难过,不由委屈起来:他们怎么都不回头看看我。

詹雅恼怒地跳车下去,结果醒了过来,浑身冷汗,床那头一点温度都没有,就用手摸着那个枕头,慢慢安生了,挪过身去,把自己陷在枕头里,好像还有个人在身边。

第二天早上,詹雅就坐着飞机去了草原上骑马,她看着那座巍峨的雪山,比梦里更清晰,比照片里更壮阔,马儿驯服地奔跑着,远处轰隆隆的火车跑过,她欣喜地转头看去,火车却没有停留。

她在天地间回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孤身前来,梦里是一个人,醒来还是一个人。

按常理来说,詹雅本该很想见到儿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生出一种惧意,就如同此刻这般相同的惧意。

她用手撩开古德白额边的头发,对方正含着笑回望着她,看起来很陌生,跟读大学那会儿好长时间不见时截然不同的陌生感。

詹雅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心里藏了很多事,也不再像葬礼时那样歇斯底里的愤怒。

这本该是好事的。

詹雅捧着古德白的脸,她意识到自己心中泛滥的那种感觉是什么了,是怨恨,她在怨恨自己的儿子能如此轻易地走出伤痛,能如此轻易地抚平悲哀,他年轻鲜活的生命迫不及待地等着扬帆起航,用不着跟另一个人一块儿慢慢痛不欲生。

她还恨见到丈夫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自己,又庆幸承受这种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怎么了?”古德白眉眼里藏着温柔的笑,他终于学会照顾、关心、安慰母亲了,仿佛接过一项责任那般,他推着古夫人的肩膀,柔声道,“不舒服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还不行。

詹雅惨白着脸想起梦里儿子意气风发的笑脸,她的手还在发颤,她还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地走出来,不能……不能这么坦然地面对已经走出困境的儿子。

“没什么。”詹雅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她握着古德白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一个母亲怎么能恨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他是自己与那个人的血脉。

“我要走了。”

詹雅轻声与爱子道别,走出大门时,她沐浴在阳光之下,忽然觉得自己被抛下了。

梦里的那辆火车,到底将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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