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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自愿终身契约的承诺

易柏冰冷的左手,用勉强干净的手背,擦掉了钟悠悠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可他泛着白霜的右手,还一直牢牢握着那把纹着无数人魂血的冰刀巨刃。

就像是严寒深冬时,普通人若是握得紧了,手会被牢牢粘在冷铁和冰棱上一样,想松都松不开。

但易柏也不是个普通人,这把混着千百年来不甘魂魄的冰刀血刃,是靠着他的水系异能凝聚的,此刻依旧不散,是他还有些恍惚。

仿佛一脚还踏在刚迈入石林的路面上,一脚又踩在刚破碎的幻境边缘,令人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摇摆。

但他倾身低头,吻到的钟悠悠,她的唇是温暖的,是柔软的。

有哭得通红的眼睛,满脸是泪痕,明明哽咽得说不出话,却还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了内疚含糊的声音来。

易柏听到她反复想说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的“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她想回家,让他困在了这样残忍的幻境里。

易柏在钟悠悠温软的红唇上,越来越清晰地触到了真实所在。

这不会是他幻境里的钟悠悠,这是不在他心底回忆里的钟悠悠。

这是活生生的钟悠悠。

因为他不曾见过钟悠悠哭成这样,内疚成这样。

易柏总想尽可能替钟悠悠做点什么,在他看来,钟悠悠并不需要背负起末世里的任何人。

更别提是那么尽可能地时时放在心上,搜集物资,囤货运送。

还惦记着他总归会自愈的伤口,惦记着他在末世无法放松睡眠休息。

他是说过不少次谢谢,但谢谢不过轻飘飘两个字,易柏想,除了好听以外,对钟悠悠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所以他踏进这个幻境里,想帮钟悠悠回家,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并不需要钟悠悠如此流泪,如此内疚。

但易柏也不曾这么直接地吻上去过。

易柏心中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属于同一个位面世界的人,他是属于朝不保夕的末日,而钟悠悠是平安喜乐的盛世。

钟悠悠终归是想回家的,她终归是要回家的,会有爱她的爸爸妈妈,会有她一路成长认识的同学朋友。

系统说过,如果宿主死亡,仍旧存活的契约员工将得到自由,所以钟悠悠才能没有负担地想着,也许她能占有小灰烬鸟和小树人漫长生命中属于童年的片刻时光。

但系统也说过,如果契约员工死亡,会还给宿主一个新的契约名额,重新拥有新的契约员工。

易柏和钟悠悠,拥有的寿命差不多。

他这一生,哪怕平稳活到最后,也最多只能陪伴钟悠悠剩下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旅程。

但他的末世位面过于危险,也许哪一天,来不及告别,钟悠悠会发现,打工时间到了,却没有星芒传送。

只是员工面板上,重新亮起可以契约新人的光芒。

每天八个小时跨位面的交集,那间店里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就像是末日里一个对自己生命都已无所谓的青年,却突然拥有了独属于他的桃花源,与乌托邦。

是在黑暗中痛苦求生之后,能短暂休憩沉迷的美好梦境。

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在满室的星芒中睁开眼,就能听见热闹的没有性别的刚出生未成年小鸟啾啾鸣叫。

能听见悠扬的七十八岁未成年树人哥哥摇摆翠绿枝条发出的山林回响。

能看见藏在心底的那个年轻女孩,回头冲他弯起眉眼,黑发红唇,目光清澈透亮,甜甜微笑。

但所有潜藏的心思,在石林幻境的冲击下,无所遁形。

所有隐忍的克制,在这破幻一刀当空斩下时,也灰飞烟灭。

末日刚刚来临那段日子里,物资还不像后来那么匮乏,不少人都疯狂抢酒,宁愿日日活在烂醉里,浑浑噩噩死去,也不要清醒地睁眼看这世界。

易柏不怎么用酒精麻痹自己,用以躲避痛苦。

但此刻,吻着钟悠悠温软的唇,他承认,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一句如此能够蛊惑人心的诗词。

即使一天就只有八小时,他也不想再松手了。

可既然不想松手钟悠悠,易柏手上依然握着的那把冰刀,刀身上好似活着的血线纹路,里面那些千百年来不甘埋骨此地的怨魂,流动不散的骨血,徘徊不去的杀意,渐渐地,就全淡去了。

随着飘散的石林雪花一起,向着石林边界与原始山林的交融边界处,如满地萤火,洋洋洒洒,升空而去。

血线纹路抽空了,破幻冰刀的骨架就散了。

冷凝的冰刀,重又化成了流动的水刃。

在易柏抬手捧住钟悠悠仍旧微湿的温暖脸颊后,他的体温渐渐回升,笼罩身周的白霜冻雾,也渐渐散了。

易柏手边流动的水刃崩裂,洒落成无数晶莹剔透的小水滴,向四周飞洒蒸腾,整片干燥的山林,也渐渐地,重新被丰沛的水汽充盈。

石林风化消散,山林吸水生长,新芽探头,绿草萌发。

只有钟悠悠的眼角,还在这温柔的吻中,悄悄地流泪。

易柏短暂地离开了她的唇,轻轻吻掉了她滑落的眼泪,捧着她柔软脸颊的手掌后移,有力又轻柔,像是哄小孩一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别哭,别哭了。”

可钟悠悠哭得更凶了。

她伸手抱住了易柏的腰,埋进他肩窝里,又贪恋这怀抱,又无法释怀地内疚,只能继续哽咽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喘不上气一样抽噎:“我什么都看到了,可是我怎么喊你都听不到,我想放弃任务也放弃不了,我想进去,又怕双重幻境都困住了,反而添麻烦……”

“就为了我回家……我……对不起……”

“你外婆的胸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婚戒……我还收着,没有卖过……”

“对不起……”

钟悠悠其实并没有那么怕死,她是不想死,想尽可能快乐地活着。

可如果真要一死,只要能死得痛痛快快,死得孑然一身,死得了无牵挂,她不会很怕。

她也不怕第三重幻境里,自己夜夜惨死的恐怖场景。

确实是让人恶心得起鸡皮疙瘩,可她能接受自己一个人去死。

她最怕什么呢?

她最怕自己死了,父母还在,父母甚至得不到她确切的消息。

怕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怕让他们老年无依,晚景凄凉,怕他们日日夜夜无法入眠,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未知结果。

她还怕牵连别人。

她被绑定到位面店铺之前,通宵加班到凌晨四点,不困吗?不累吗?可也红着眼咬着牙,就为了一口气,不做完工作,绝对不能睡。

因为自己误了时间,就会耽误整个项目组的进度。

她受不了连累别人。

两者叠加,失去亲人的痛苦与连累他人的内疚,易柏经历的第二重幻境,对钟悠悠而言,就是最最顶级的恶梦,循环式的顶级恶梦。

听到钟悠悠在他怀中,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提起外婆的胸针,和亲人的婚戒,在中心幻境中几乎被叠加的真实与虚幻混淆的易柏才反应过来。

他伸出双臂,将钟悠悠紧紧揽入怀中,轻轻拍她的背,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钟悠悠顺气,低声解释道:“其实,第二重幻境对我来说,没有那么痛苦。”

“我其实……不算被困住了。我知道那是幻境,我一直很清醒,我只是……”

“我只是想再多看他们几次。”

“我家不在东州市,我也没有随身带照片的习惯。结果没了电力,手机废掉以后,我才发现,我连他们一张照片也没有了。”

“能再见到他们,听到他们和我说话,我其实……很高兴。”

“虽然不断重复的都是最难过的那段日子,但我还是高兴。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会,和他们再待一段时间。”

易柏低头,温声说道:“悠悠你不用内疚。”

“第二重幻境里这八十一次轮回,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重复的。就当是我和他们做个告别。”

他顿了顿,轻轻吻了吻埋在他肩窝中流泪的钟悠悠的额头,告诉她:“我分得清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第一重幻境和第三重幻境,才是我永远不愿意见到的。”

第一重幻境里,是末世里春天社区的养老院,是还活着的程医生,周警官,和大家。

但是这些,在最外围就碎掉了。

而第三重幻境里,是钟悠悠。

是个人,就有私心,抽丝剥茧,扒皮去骨,幻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两个,在易柏心里,什么是重要的,而什么,是更重要的。

幻境里的人,他都很珍惜,但有他更珍惜的。

独属于易柏的,比他因为感恩背负起的大家,更重要些。

现在拥有的,比已经逝去不可追的,更重要些。

易柏说:“虽然我的一辈子不一定很长,可能哪天就意外死掉不告而别了。虽然每天也只有八小时。”

“但是钟悠悠,我喜欢你。”

“能帮你回家,我很高兴。”

易柏的告白,不太像是询问,反而更像是一句安慰。

不用内疚,我喜欢你,我愿意帮你,我很高兴。

钟悠悠躲在他怀里,把满脸的眼泪,都擦干在他宽阔肩头的衣服上。

她仰起脸,踮起脚,仍旧不足以弥补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于是干脆伸手拉下了易柏。

妄图装得理直气壮地,但实际又有些心虚气弱地,回吻了上去。

易柏的唇已经从冰凉恢复成了微凉,但仍旧称不上温暖,尤其比不上钟悠悠这么暖。

不过气息仍旧熟悉又好闻,是清冽的泉水,初冬的新雪,氤氲的冻雾,泛起的白霜。

这奇妙的温差,令人有些沉迷,沉迷于将微凉渐渐涂色,染上温度。

忘了身外的世界,忘了胎心石,忘了石林外等待的小灰烬鸟,忘了通天岛上看家的小树人,忘了任务达成近在眼前,马上就能完成回家的愿望。

此时此刻,好像这秘境里只有两个人似的,互相从对方的唇间,汲取一丝独属于自己的温暖和慰藉。

时间流速都被抛诸脑后,妄图把瞬间吻成永恒。

直到苍穹之上传来巨响,两人一愣,抬头看向这无星无月的天空,星芒大盛,钟悠悠不由得闭眼躲开刺目的亮光。

再睁眼,她几乎没吓出心脏病来。

满手一空,抱着的劲窄腰身、温暖怀抱,已经不翼而飞。

她虚虚搂了一捧幽蓝的星芒。

有那么一时半刻的,钟悠悠心都停跳了,不敢细思,不敢细想,以为是自己犯了傻,也跟着易柏踏入了秘境石林,导致了双重幻境。

刚才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她内心深处妄想的投射。

先让她拥有,再让她失去。

惊慌失措,呆立当场。

直到缓过神来,钟悠悠僵硬地环视四周,还是那个烟消云散的石林,万物复苏的山林,面前的胎心石,光秃秃地落在地上,毫无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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