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顾何茫茫(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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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九年三月,关中、江南六十二家世族弹劾天子。

史官惶恐地记下这次的事件,臣劾君,天崩地裂无过于此。

弹劾皇帝是世族的权力,元宁太祖以《大诰》明颁天下,但是,元宁历史被大规模弹劾的皇帝屈指可数,至少在阳玄颢之前,皇帝被十家以上的世族弹劾的事情只发生过三次,其中还包括安闵王被废的那一次,另外两次是元宁正史中极力回避的事件,因为,两次都伴着血染山河的杀戮,因为,两次被弹劾的皇帝都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诉世族什么是皇权。

阳氏的皇位的确是由各方的支持、妥协得来的,但是,能够在三十年之乱中支撑到最后,占领至略原国土的三分二,阳氏的皇位同样也是用铁血铸成的。

后世有史学家说那些世族选择阳氏最强硬的两个皇帝作挑衅对像,但是,元宁皇朝保留下来的史料告诉他那个观点错得有多离谱——任何一个世族在选择参与弹劾时,心态都是复杂,可是,其中绝对不包括挑衅,投机也罢,忧国忧民也好,没有一个世族会愿意挑衅皇帝,毕竟,如天的皇权不是人力所有抗衡,《大诰》同样明文规定:一旦参与,成败不论,那个家族的宗主都将被终生圈禁宗人府;而且,世祖皇帝的确是强硬不假,但是,执政手腕从容婉转的成宗皇帝远谈不上强硬。

陈观有一句诛心之言:“元宁弹劾重权在永宁王府。”

作为对夏氏历史最有研究的学者,陈观的话是很具权威的。

那两次几乎清洗了整个世族的弹劾事件都涉及永宁王府,更确切地说,都触犯了永宁王府的权威。

成宗朝的那次是因为皇帝幽禁嫡母,世祖朝的那次是因为皇帝出继皇子。

前所未有之事引来世族的恐慌,弹劾表章几乎淹没了尚书台,但是,永宁王府站在皇帝的一边,如果说成宗朝那次为维护圣烈大皇贵妃的尊荣,永宁王府尚留有分寸,那么,世祖出继五皇子为永宁王世子时,夏祈年完全是不留余地,斩尽杀绝。

“本王已经告诫过不可行此事,不听便是永宁王府的敌人。”世祖实录中,夏祈年便是如此对世祖说。

及至安闵王时,永宁王世子一句“可”,一句“嫡次子犹存”,便定废立大事。

如今,紫苏为太后,若说这次弹劾她不知道,没人会信,阳玄颢更不会信。

议政厅诸臣跪在钦明殿前,阳玄颢坐在殿内,脸色苍白,只说了一句:“母后娘娘要废朕吗?”

内官、宫女跪了一地,无一人敢应声。

从曙色初晓到日当正午,尹朔等人一动不动地跪着,殿门紧闭,禁军甲胄森寒,硬是让几位辅臣在这烟火三月感受了什么是冰寒透心。

紫苏是倚在榻上听赵全禀报这个消息的,长宁殿里只听见宫漏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皇后在做什么?”半晌,紫苏却转头问叶原秋一句不相干的话,所有人都是一愣。

叶原秋回过神,看到赵全的眼色,忙对紫苏道:“慧妃娘娘微恙,皇后娘娘召了太医询问情况,此时应该在长和宫。”

紫苏抚着枕上的流苏,淡淡地道:“那么,让宣政厅去个人通报此事。”

“是。”叶原秋应声出去。

看着紫苏的眼色,赵全挥手示意宫人退下,扶着紫苏起身,到书案前坐下,在一旁研墨,紫苏提着笔却不落字。

“太后……”赵全轻声唤道。

“你先出去。”紫苏看着素笺,头也不抬地回了赵全。

赵全退了出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是风雨欲来的惶恐仍压在心头,半分不退,叶原秋回来时,就见他垂手立在殿门前,怔怔地出神。

“赵公公?”

“噢……叶尚宫!”赵全回过神来,随口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还不清楚……”叶原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赵全讪讪地一笑,知道自己漫不经心过头了。

谢纹接到宣政厅的通报,愣了半晌才回神,正在回话的太医也晃了一下,显然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照你方才所说,慧妃并非有喜?”谢纹开口第一句话仍是问方才的事情,太医连忙躬身行礼,点头回答:“是,依慧妃娘娘的脉像,臣确定并非喜脉。”

“你退下吧!”

看着太医恭敬地退下,谢纹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疲惫地靠在扶手上,长和宫的两位尚宫看着年少的皇后,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等皇后做出决定。

“摆驾启祥宫。”谢纹端坐起来,平静地吩咐,却让两位尚宫同时一惊,连忙劝阻:“皇后娘娘,没有您去见慧妃的理儿!”

“本宫要去钦明殿,顺路去看看慧妃也好!”谢纹不容反驳地做了决定,宫人只能听从。

皇后銮驾到启祥宫,只要还能动就得迎接,尹韫欢本就只是微恙,此时当然都出宫门迎候,谢纹下了凤舆,便扶起尹韫欢,携她进殿之后才开口:“慧妃知道皇上遭弹劾了吗?”

尹韫欢正不舒服,胸口只觉闷得很,一听她的问话,怔忡之后便是一阵头晕,谢纹连忙扶住她。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失仪了。”尹韫欢立稳之后连忙请罪,待谢纹阻止之后,便连忙问道:“皇后娘娘可知道有多少家世族进了弹劾表?”

“共有六十二家世族,关中世族二十三家,江南世族三十九家。”谢纹说得详细。

“只有关中与江南的世族……”尹韫欢沉吟着,“云、燕、易三州的世族都没有上表?”

“没有。”谢纹很肯定。

尹韫欢松了一口气,随即看了谢纹一眼,扶着桌子坐下,低头不语。

“慧妃好好休息,若是好些,也去见见皇上吧!”谢纹似乎确认了什么,起身离开,同时按住尹韫欢,“不必送了,你还病着,不用拘礼了。”

“娘娘!”尚仪扶着尹韫欢到床上躺下,心中为她抱屈,“皇后娘娘来这一趟,兴师动众的,说两句又走了……”

“皇后是谨慎之人呢!”尹韫欢轻笑,“她只是想知道本宫是否知道此事……”如此笑着,说着,她却也实在疲惫,;连眼都没睁。

凤舆之中,谢纹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数次,才在钦明殿前,下舆时,保持了皇后应有的体面,没有一脸气愤不平地与议政厅诸臣见面。

“臣等躬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所有人向谢纹参拜大礼,谢纹虚抬了一下手,自有尚仪出面道:“诸臣免礼。”

谢纹并没与朝臣说话,直接闯进钦明殿,而没有让宫人通禀,得到允许后再进入。

阳玄颢默默地坐在御案前,颓丧得陷在椅子中,对谢纹的闯入也没有任何表示。

“臣妾参见皇上!”谢纹向阳玄颢见礼,身后的宫人早已跪下,阳玄颢仍没有表示。

“皇上……”谢纹起身,见阳玄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皱眉,“所有人都出去!”

阳玄颢抬眼看向谢纹,却是不作声,宫人见状,便一一退了出去。

“皇上……”

“卿来作什么?”阳玄颢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异常艰难。

谢纹静静地看着阳玄颢,并不回答。

“你来做什么?说话啊!”阳玄颢催促。

“臣妾此时应当在您的身边!”谢纹平静地回答。

这就是至略礼法中的“夫妻一体,帝后同尊。”

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即使天下人都仇视、厌恶他,身为妻子,仍然必须生死相随,就如安闵王妃,即使天下人都认为她的夫君无可救药,她仍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应当啊!”阳玄颢苦笑着重复,“朕身边可有不是因为应当而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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