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云与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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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回来了!”叶祖母声音很小,也许她怕她的声音吵醒新丽新菊和新新。

英子蹑手蹑脚推开了栅栏门走进了院子,她顾不上去理睬在她脚边钻来钻去的黄丫头,她直奔一楼屋檐下站着的叶祖母,她先向叶祖母点点头,“祖母,俺今儿没去捡煤渣,空着手回来了!”

“家里够多了,够过年烧炉子用了!”叶祖母满脸喜庆,“俺还害怕你很晚回来,有时候俺这心呀,总是不安宁,只要看见你一出现在院门口,不,只要俺一听到你的脚步声,远远的脚步声,俺紧绷绷的心呀就突然变轻松了许多。”叶祖母在絮絮叨叨。英子没有说话,她脑海里总是出现灵子家的那一幕。

叶祖母偷偷看看英子严肃的表情,“发生什么了?还是你刚刚偷听到了什么?”

英子一愣,叶祖母嘴里两个字“偷听”让她吃惊,她知道叶祖母肯定听到了灵子父亲的话,她抬起惊慌失措的小眼神盯着叶祖母的眼睛,“祖母,您也听到了!”

“嗯,俺刚刚听到了脚步声,俺就摸索到了门口,俺听到了,听到了,英子呀,咱们,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会来到了!可,今儿的事,一定不要说呀,就咱们娘俩知道,就让它烂进咱们的肚子里去。”叶祖母压低声音嘱咐英子。

叶祖母听得懂日语,英子不奇怪,她曾听叶小姐说过,当年在奉天时叶家与日本商人也有生意来往。

“俺知道!”英子使劲点点头。

英子想问问叶祖母知道不知道吴莲家的事情,她看着老人在打哈欠,她急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膊,“祖母,您回屋睡吧!”

“你也睡吧,不要熬夜扒拉针眼,小小年纪不要学宋先生那样,鼻子上架两片玻璃,不方便得很!”

“好,俺知道了,俺洗洗就去睡了!”英子一边说,她一边把叶祖母送回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英子再见到灵子时,灵子脸上有了笑模样。英子也不敢问,看着灵子高兴英子也高兴。

“下了班咱们去看看吴莲吧!”灵子第一次这么关心吴莲的事情,真是让英子吃惊。

“俺昨晚想去……”英子突然闭上了嘴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她昨晚在灵子家门口听到的说出来。

“想去?你怎么不告诉俺,咱们一起去,好吗?”灵子没有怀疑英子。

“好!”英子点点头。

下了班英子和灵子准备去找吴莲,天很黑,路很黑,四周的路灯藏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不明不暗,不暗不亮。

吴莲家住的巷子真的很窄,每家门口放了一个煤炉,煤炉与煤炉挤在一起,煤灰堆在一起,就连每家的马桶也紧紧靠在一起,在黑暗里散发出熏人的臭气。偶尔谁家的婴儿在啼哭,声声穿墙钻瓦,哭得人心里酸酸的,哭的人心里凄冷凄冷的。

灵子的脚步停在了柳巷子前面的小路上,她不想再往前走一步,她怕她身上的衣服碰到煤炉或者谁家的马桶。

英子回头看着灵子,“你在这儿等着,俺去吴莲家门口喊几声!”

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撩起裤腿迈进了柳巷子,巷子的雪已经化了一多半,踩上去溅起黑色的水。

英子慢慢地、小心翼翼靠近了吴莲家的门洞子,“吴莲——”英子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从吴莲家乌黑的屋里传来了下炕的声音,还有身体碰到脸盆的声音,还有轻轻咳嗽声,还有下地穿鞋声,只是没有听到吴莲的回应声。

英子又轻轻喊了一声:“吴莲——”

“谁呀,这半夜,还让人睡觉不?叫鬼呢?”一个女人恶毒的声音,“吴莲,不许出去,你如果出去,我明早就砸断你的腿!”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英子摇摇头,她了解吴莲赡前顾后的性格,她就是在这儿等到天亮也不会把吴莲等出来。

英子回到了灵子身旁,灵子向英子摊摊手,她早已经听到了吴莲后母的吼叫,尤其这样一个静悄悄的夜晚,那个女人尖锐刺耳的声音已经传遍了整个柳巷子。

“灵子,你回家吧,俺去公园里捡一些树枝。”英子表情凝重地看看灵子。

灵子点点头,她还不忘嘱咐英子,“注意安全!”

其实英子不是为了捡树枝而捡树枝,主要她心情不好,她被吴莲后母刁钻刻薄的声音气着了,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生气,气得她流泪。同时她也担心吴莲,她可怜吴莲,她怕吴莲嫁了人她再也看不到吴莲了。

这个时候,公园里没有人,只有假山矗立在山坡上,还有茂丛丛的松树,不高不矮的松树像大伞一样撑开,把所有的尘埃罩在它的伞下面;不知为什么松树的叶子像针一样尖细?顺丝顺绺;还有,无论春夏秋冬它都是绿的,绿的给人生机的渴望;就是此时此刻,严冬扫净了梧桐的树叶,它依然苍绿,尤其被积雪洗过的地方更是清新无比;公园里的路灯已经没有了多少亮光,似乎被煤灰遮盖了它的脸盘,灰蒙蒙的。

公园的长亭下面的栏杆上卷缩着一个身影,他怀里抱着一把二胡,英子愣住了,她平日里偶尔听到的二胡声难道来自眼前这个老人?这么晚了不知他为什么还不回家?远远看着,老人一动也不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睡着了?这么冷,他不应该睡在这儿呀。

英子一边想着一边急急忙忙走过去,老人似乎有呼吸,他嘴角的胡子随着他的呼吸而跳动。

“老人家,快醒醒!”英子呼唤着老人。

老人突然一抖身体,他似乎要跳起来,“喊什么喊?你以为俺死了吗?”

英子被老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急忙垂下头。

当老人看清他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时,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小嫚,你想听俺拉二胡吗?”老头巴刹巴刹昏花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不行啊,小嫚,天黑了,半夜了,明早,你早点来,俺拉给你听。”

英子摇摇头,“老人家,您怎么不回家?”

“俺没有家!”老头斜了一眼英子,声音突然有点气愤,“没家,就你们有家,有父母,有姐妹,有哥哥,俺没有,明白吗?”

英子点点头,她又摇摇头,“俺娘不在青岛,俺爹也死了!不过,俺有哥哥,有姐姐,俺哥哥,俺哥哥在烟台上学,俺姐姐在老家嫁了人!”

“老家哪儿的?”老头坐直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盯着英子的脸,此时他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让英子感到了一丝的亲切。

借着长廊里的灯光英子抬起头端详着眼前的老人,老人一头烂七八糟的灰发藏在一顶黑色的毡帽后面,似乎藏不住,有几缕支棱在老人的耳朵旁边;老人的眼睛很大又深邃,似乎里面藏着好多故事;他眼角的皱纹那么深长,黑夜也无法遮盖住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老人下巴上的胡须不长,但,很多,很厚,白黑相间;一身长袍包裹到老人的膝盖,露出老人一双大脚,老人大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棉鞋,棉鞋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

“掖县!您知道吗?掖县沙河!”

“奥,知道,俺是平度的,俺老家离着你们掖县一脚丫的距离,哈哈哈,说说,你到这边来做什么?”

“俺,俺!”英子想说她想捡点树枝,她没说,她沉默。

“你在青岛住在哪儿?”老头往前探探身体,他扒拉着他的大眼珠子端详着英子的小脸,小心翼翼地问,“你哭了,谁打你了吗?”

“不,俺祖母可好了,她从不打我们!”英子急忙申辩,“只是,俺一个朋友,她是俺唯一的朋友,至少俺心里把她当朋友,她也是一个好人,她过几天要嫁人,嫁给一个比她大好多的男人!俺听另一个朋友说的,她见过那个男人,俺没见过,俺不能随便评价那个男人好坏!”

“她多大?”老人认真地盯着英子忧伤的小眼睛。

“比俺小,小一个月!”英子回答。

“你多大?”老头皱皱眉头,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英子。

“过了年俺十四周岁了!”

“唉”老头长长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他扬起头撩了一眼漆黑的天空,“不应该呀,太小了,她家大人不应该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的母亲是后母,她的父亲很老实,她的祖母是残疾,无能为力!”英子真的有好多话要说,她把眼前的老头看成了她诉说心里话的对象。

“奥,你有上过学,是吗?”老人突然问。

英子摇摇头。

“你很有口才,你一定认字!”老头抬起手一边轻抚他嘴角的胡须,他一边看着英子,“如果俺没有猜错,你说的是柳巷子的吴家,唉,这世道只能这样,如果生在这样家庭,她的命运只能任强者欺负!就像现在,我们国家被日寇欺负一样,可是,必须起来反抗,只有反抗才有争取自由的机会,如果就这样任人宰割,只能继续在苦难之中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只是,如果这个女孩用这种方式方法离开这样的家庭,对于她来说也许是不错的,只要那家人对她好就可以。”

老人最后一句话英子似懂非懂。

“回家吧,孩子!”老头站起身抖抖他的长袍,他扭脸看着英子,“好好照顾自己!”老人扔下这句话向前走去。

英子站在原地,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老人走远的身影,那个挺直的腰杆很快消失在那片假山的后面。

半夜里,柳巷子里传来了哭声,那种死了人的哭声,那么凄惨,那么悲伤,吴莲的哭声最大。

吴莲的祖母死了,那个老人,那个被日本飞机炸去双腿的老人在黑夜里死去,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更不想死,她的孙儿孙女还没有长大,还有一个窝囊的儿子,她睁着一双不甘心、不放心的大眼睛死去了。

英子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瞪着院门口,院门在风里摇曳,就像不愿意离开的鬼魂,四处漂泊。那鬼魂想嘱咐、拜托人世间值得她信得过的人一些什么?只是她不能再与人沟通,她只能在风里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英子,今天不上班吗?”叶祖母在楼上招呼英子。

“俺,这就走!”

黄丫头紧紧贴着英子的腿蹲着,它一双眼睛也紧紧盯着院门口。英子怀疑黄丫头的眼睛能看到什么?也许它看到了人不能看到的东西,那个东西它很熟悉,它没有吼叫,它就那样无可奈何地静静地蹲在那儿。

风撩起英子的发梢,她感觉到了冷,刺骨的冷。听着从柳巷子里传来吴莲伤心欲绝的哭声,英子也想哭,她真的想哭,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她想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哭,那个老人多么的不容易啊,她听到她儿媳的声音全身哆嗦,那个镜头英子永远不会忘记,依然那么清清楚楚……英子耳朵里传来吴莲绝望的哭声,是呀,吴莲的依靠死了,就像一堵墙倒下去,砸烂了墙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树苗还没有长大,瞬间只剩下了残肢断臂。

吴家没有钱买棺材,只有一张老人曾睡过的草席子。

叶祖母让新丽去买了一刀烧纸送给吴家,也算是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尽点街坊邻居的情谊。

吴家媳妇刘香娥,也就是吴莲的后母看见新丽手里提着一捆烧纸,她扭着身子,抱着胳膊,撇着嘴巴斜了一眼新丽,“你祖母让你来的?”

新丽惶恐不安地点点头,她很早就知道吴莲后母的厉害。

“哼,人死了不能来点实惠的,这几片黄纸能吃吗?”刘香娥撇着她的大嘴巴,一脸厌恶与仇恨,不知她厌恶什么?她又与谁有仇?

新丽还小,她不知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嘴里话的意思,她不敢抬起头看刘香娥的眼睛,她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想哭。

柳巷子的四邻听到刘香娥尖钻刻薄的声音,他们走出自家门,他们不约而同走近吴家门口,他们满脸气愤,他们瞪着眼睛狠狠瞥着刘香娥。

“这眼下,买点烧纸也需要钱呀,我们,我们还拿不出一捆烧纸钱……”这时,从开水铺子里走出了朱家老伯,老人弓着他的背,他往前走了一步,他白愣了刘香娥一眼,“你不要吓唬孩子!”

“哼,她家欠我的,如果,如果我把她家那点事跟日本人说一说,她家没有一个活着的!”刘香娥嘴上的话让邻居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呸,你这个女人……”有人摇摇头,“你的话只有鬼才信,我们不信!”

“你们知道什么呀,哼,那个叶家的女儿,你们知道吗?是抗日分子!”刘香娥喋喋不休的话不仅让新丽大吃一惊,更让街坊邻居吓了一跳。

“你这个女人,为了钱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叶家多好的人家呀,几个孩子也懂事!”有胆大的邻居在批评刘香娥,“你这张嘴会害死人的,你知道吗?”

“吆,你知道?还是俺知道?俺亲耳听到的,俺的耳朵没聋!”刘香娥得理不饶人。

“幸亏你这个女人赶上了好时候,这个时候笑贫不笑娼,先管好你那点破事吧!”有人在嘲笑刘香娥。

“你,你们,你们才是……”刘香娥语无伦次,有点张口结舌。

“砰”从刘香娥身后飞过一个烧壶,稳稳当当砸在刘香娥的头上,那个烧壶又顺着刘香娥的肩膀滑下,“哐当”烧壶砸在了煤炉上,溅起一层厚厚的煤灰。

刘香娥一激灵,她一边抬起手捂着她的头,她一边回头狠狠地瞪着眼,“谁呀?该死的,谁想害死老娘呀?”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刘香娥低头一看,这不是自家的烧水壶吗?“吴莲,吴莲,死哪儿去了?”

“哐当”吴家屋门从里面被撞开了,从屋里蹿出一个半拉小子,是吴穷。吴穷狠狠瞪着大眼睛盯着刘香娥,“你以后说话老实点,谁也不欠你的,俺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不该俺妹妹的事,如果你不想活了,你就说一声!”吴穷晃晃他手里攥着的一把砍刀,“俺刚刚磨了一下,还挺快,至少能削去你半拉舌头!你以后再敢胡说八道,再敢说叶家的不是,俺就把你的头砍下来给狗吃!”

刘香娥一下闭上了嘴巴,她转了一下眼珠子,她突然把身体转向街坊,“您都听见了,这就是当后母的下场,养大了人家孩子,这孩子还想杀人,想杀了俺呀!大家伙给俺评评理啊!”

四周的街坊没有一个站出来帮着刘香娥说话,有的人在地上吐了一口,“你自己作的,活该!”

新丽趁着刘香娥没注意,她把她手里那捆烧纸放在了吴家门口的台阶上,她一扭头快步钻出了柳巷子。

新丽回到家,她把在吴家门口发生的事情跟叶家祖母说了一遍,叶祖母听了新丽嘴里的话,她确确实实被刘香娥嘴里威胁的话吓了一跳,老人开始坐卧不宁。

吴莲祖母出殡了。

叶家院子里,叶家祖母的脸贴着两扇院门,把她一双朦胧的眼睛送到街口,她看到吴家儿子孙子披麻戴孝走在抬草席子的两个邻居后面。刘香娥没有出现。

“大妹子,您一路走好啊!”叶家祖母的身体在颤抖,“到那边您先去找一双腿,一双脚……到了那边生活就会好了!忘了您这一辈子的苦……”

新丽新菊和新新躲在楼上哭,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听着从街道上传来吴莲和吴穷悲哀的哭声,他们心里也难受,难受就想哭。

春节到了,英子他们不放假。日本人似乎没有过节的习惯,他们更不过中国人的春节,卷烟厂的烟筒继续冒着烟,长长、高高的烟灰钻进了云间,分不清哪儿是云?哪儿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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