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忆与年(2 / 2)
“日本人欺负咱们,咱们自己人也欺负自己人,这是什么世道啊?这都是饿的,饿的人吃人!英子,你不要总谦让别人,谦让别人,别人以为你好欺负,不是吗?”
“俺个小打不过他们,所以说,您一定要吃,也让弟弟妹妹他们吃,吃了就赚了,这是俺舅母说的话,哈哈,祖母,您高兴一些,不要难过,大过年的,咱们应该高兴,不是吗?”英子心里也想哭,她不敢哭。
“你听听,外面的炮声,还有好日子过吗?哪儿还高兴的起来呀?俺就怕,怕以后你们继续挨饿!”叶祖母叹着长长的气。
“不会的,俺感觉咱们会胜利的!”英子仰起脸看着愁容满面的老人,她又看看站在老人身旁的新丽新菊和新新,她们正瞪着稀奇的眼神看着她,她还想说什么,她又怕年幼的新新把她的话说出去。
“咱们胜利?什么意思?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吗?”新丽眨巴眨巴小眼睛,好奇地看着英子问。
叶祖母艰难地抬起手向新丽新菊摆摆手,示意她们小点声。
”是!”英子使劲向新丽新菊点点头,“以后咱们都可以吃饱饭,还能穿新衣,还能上学!”英子的自信来自灵子父亲那天的话,灵子父亲说他们日本侵略者必定失败,连日本人都觉得他们会失败,那么,中国人民抗日必定胜利。
“真好!”新丽新菊拍着手笑着,“以后咱们天天吃肉,吃饺子,吃烧鸡!”
英子站起身走到锅台前,她拿起几片猪头肉,然后她又拿了十个饺子放在了一个碗里,她抱着碗慢慢走到叶祖母身边,她突然抓起一片猪头肉,趁老人不注意塞进了老人的嘴里。
叶祖母一时说不上一句话。
英子看看新丽新菊,“你们每人再吃一片猪头肉,让新新多吃一片,明天初一,你们吃烧鸡。”
“你想出去吗?英子。”叶祖母一边把她嘴里的猪头肉咽下去,她一边看着英子的眼睛问。
“嗯”英子点点头,“有一个老人无家可归,过年了,他也许还没有吃到一个饺子,俺想给祖母商量商量,给他这十个饺子,还有几片猪头肉好吗?”
“你是说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叶祖母略有所思,她向英子点点头,“去吧,他的确可怜呀,听朱家说他一家人就剩下了他一个了,他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民国时期他也曾是一名军人呀……”
英子没想到叶祖母对那个拉二胡的老头那么熟悉,她更没想到叶祖母这样慷慨,她为叶祖母的善良而感动。
“咱们家那个客厅里还有一瓶洋酒,是这房子主人留下来的,好几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喝,你也给他带去吧!”叶祖母说着说着准备站起来去客厅找酒。
英子急忙拦住老人,“俺知道在哪儿放着,俺自己去,您歇着吧!”英子又把脸转向新丽,“你们看着祖母,她很累,吃完饭让她早早休息!”
新丽新菊点点头。
英子走出了叶家小院,她回头看看跟在她身后的黄丫头,“你不要跟着俺,好好看着门。”
黄丫头听懂了英子的话,它乖乖地蹲在了院子门内,它的耳朵竖着,它的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亮闪闪的,它目送着英子走进黑夜里的背影,一个小小的背影。
1945年的除夕,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鞭炮声,只有冷风在街角欺凌着枯树与落叶。
英子抬起头无意、又是有意用眼角瞄着吴莲家的那条巷子,巷子拐角处的黑暗里似乎蹲着一个人,远远看着,那个人特别像吴莲的父亲,他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哭啼,声音很小,小的似蚊子,如果不是英子往那儿瞄了一眼,也许她都不知道有人会在那儿蹲着。
英子不知道吴莲的父亲在做什么,是忏悔?还是诉苦?这个时辰他应该给吴莲的祖母烧几张纸,想起烧纸,英子又想起了叶小姐,今儿,是不是应该给叶小姐烧几张纸钱啊?叶祖母没有提起过,自己又不懂的,只记得每年除夕,父亲都会在放鞭炮之前在院门口放一个大铜盆,然后把黄色的纸钱放进铜盆里,然后拿起洋火点燃纸钱,父亲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抽啼着,“……您在那边接着,有困难就拖个梦……”父亲还会在铜盆四周撒点酒。
英子皱皱眉头,这么晚了,到哪儿去买点烧纸呀?
英子的脚步往公园的方向疾走了几步,她想先把碗里的东西送给那个拉二胡的老头,然后她再去考虑去哪儿买点烧纸。叶祖母也许说得对,活人都顾不上了,怎么还能顾得上死人?公园就在前面,那二胡声悠长又忧伤,让人听了心里直想哭,这大过年的谁愿意看到泪水?英子咽咽嗓子使劲把她眼里的泪水憋回去。
抬起头,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
她仔细看过去,那团亮光是一团火苗,那团颤抖的火苗照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坐在长廊台阶上的老头,他正闭着眼睛拉着他手里的二胡,如痴如傻。那个蹲在那团火苗旁边的男人很面熟,他在烧纸钱,似乎就是那个刚刚去过叶家的男人,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俊秀的男人,方方正正的脸盘,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一对粗黑的眉毛,眼睛下方还有一对漂亮的卧蚕,尤其那张嘴,像一条小船,微微上扬,脸色却非常凝重,眼睛里闪着泪光。
“叶静,你在那边好吗?俺回来晚了,这一分别就是一年多……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咱们的永别……”男人嘴里喊的名字吓了英子一跳,他认识叶小姐?
英子停下了脚步,她一会看看台阶上拉二胡的老头,她一会儿看看那个地上蹲着的男人,她一时不知所措。
突然老头抬起头,同时他停下了他手里的动作,他警惕地向英子站着的方向张望着。
“谁?”烧纸的男人“腾”站了起来,“谁?”他问了两声。
英子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离开原地,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她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害怕眼前的两个人,她心里害怕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是那个女孩,那天和俺聊天的女孩!”老头慢慢站起身,放下他手里的二胡,他向英子走过来,“让俺猜猜,你就是街坊邻居嘴里的英子,那天俺有点累,还有点心事,语气有点……”老头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俺刚刚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所以说话有点硬,没吓着你吧?孩子。”
英子摇摇头。
“你也是老三今儿找的英子?!”老头扭脸看着那个男人,“老三,你刚刚就是给这孩子送东西,俺说对了吗?”
男人抬起他漂亮的眼睛瞄了一眼英子,点点头,“你怎么找来的,你跟踪了我?”男人声音很小,也很严厉,他的态度与他在叶家时有天壤之别。
“老三,你心情不好,不要把火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老头狠狠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大哥,你们也认识?认识很久了吗?”男人问二胡老头。
老头摇摇头,“不好意思,俺都没想到叶家就在登州路上住,多么好笑,这么短的距离,怎么会呢?再说同名同姓的那么多,俺大意了!再说你去河北之前也没有让俺认识叶静,不是吗?”
英子不知道两个男人在说什么。
“英子,你手里拿着什么?”老头问。
“饺子!”英子终于吐出两个字。
老头突然抬起他的大手使劲拍着他的头,他有点激动,激动得他嘴角颤抖,两行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英子,过来,英子,好孩子,俺没猜错,这碗饺子你是送给俺的,是吗?”
“是,不是一碗饺子,只有十个饺子!”英子把碗双手递给了老头,她有点不好意,她觉得她拿来的饺子太少了。
老头哆嗦着双手从英子手里接过那碗饺子。英子又从外衣口袋里抓出一瓶酒,她哆哩哆嗦递给老头,“今天是除夕,俺祖母说,你没有家人,这酒给您,喝了酒就不怕冷了!”
老头和那个男人互相看看,他们一时无语,一时间一切都沉静下去。
许久,老头一边向英子招手,他一边转身向长廊里走,“来,英子,咱们坐会,俺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这时,公园的路灯的光线斜照在老头身上,英子抬起眼睛认真注视着老人,老人一双关公眼炯炯有神,眉毛不浓,但也不稀疏,仔细看看这个老头脸上其实没有几个皱纹,只有眼角两边的皱纹又深又长,他下巴上有撮灰白的胡子,胡子乱糟糟的,显得他不仅埋汰还年老。
“俺,俺怎么称呼您?”英子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你就称呼俺二胡老头吧!”
英子摇摇头,她想说您不老,甚至比俺父亲看着还年轻,英子没有说,她抬起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那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的大眼睛警惕地瞄着四周。
英子低声问,“您认识叶小姐吗?”
英子旁边的二胡老头哈哈一笑,“他们两个何止认识,他们两个还是朋友呢!”
“嘘”那个男人扭脸向老头嘘了一声,他一边向英子笑了笑,“英子,俺四弟家兴说认识你,认识你好多年了,不知你听他说没说起俺,俺是他的三哥……”
英子不知所措。
男人语气温和,“没听他说起俺吗?俺就是他嘴里的酒鬼三哥呀,哈哈哈”
英子摇摇头,“我们只见了两次面,第一次在平度,第二次就是……”英子不敢说那天夜里她遇到日本鬼子的事情,她更不敢说那天是二哥崔英昌带着家兴和新修救了她,因为二哥嘱咐她和吴穷父子,谁也不能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去。
“他说他还帮你们把你们舅舅送到了路旺王庄!”
家兴三哥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那年真的是他?是他把被鬼子杀害的舅舅送回了家?
“那天他跟着俺爹去赶集,遇到鬼子抓修炮楼的,俺爹让他跑了,他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地里都是干枯的玉米秸子,那天天很冷,他又困,他竟然躺在玉米地里睡着了,他听到你们姐俩在哭,所以……”
听了家兴三哥的一席话英子明白了,为什么她看着家兴那么面熟,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六年前那个勇敢的男孩就是家兴。
“老三,今儿有酒,有饺子,咱们哥俩喝点?”拉二胡的老头看着家兴的三哥,“你不就喜欢喝酒吗?”
“你们,你们都没吃饭?”英子皱皱眉头,她想问,给叶家的烧肉你们怎么不留下一些自己吃?
“那一些酱肉其实是他们省下来的,那是我爹让我带给抗日游击队的,家兴和新修,还有你二哥他们把自己的那份留给了你们,叶家人多,过年吗,为了让大家都沾沾肉星儿!”家兴三哥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很轻松,英子听了却只想哭,可怜的二哥,可怜的新修,可怜的家兴,他们那么不容易,他们还要把过年的肉省下来留给叶家……英子越想越难受,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伤心,她嘱咐自己今夜是除夕,千万不能流泪,可是,泪水已经流到了她的下巴。
“英子,坐下来,俺老头有话给你说!”拉二胡的老头招呼英子坐到他身边,“首先谢谢你,英子,在这个除夕夜还惦记着俺无家可归。其实呀,俺有家,只是现在不能回去,到时候俺带着俺家里好多人来看你,看你的祖母,看你的弟弟妹妹,俺家里人会给你们送好多好多的白面和猪肉。”
“你家里有好多人?”英子皱着眉头,她想起了叶祖母说老头的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怎么突然又跑出这么多人?听口气他家里很富有,不仅有白面还有猪肉。
“嗯,我们都是他的家里人!”家兴三哥向英子点点头,“你也是我们家里人,还有单大哥,他也是我们的家里人!”
“单师傅你们也认识,他去了日本!”英子垂下头,她真的很想单师傅,在烟厂里单师傅一直很照顾她,他在,就没有人抢她的中午饭,她就不会挨饿,监工也会对她笑眯眯的。
“他没有去日本!”家兴三哥压低声音说,“他从船上跳了下来,他被天津的渔民救了,然后他留在了河北……千万不要说出去呀!”
英子使劲点点头,她早已经知道单师傅不会去日本,那是她二哥告诉她的,她二哥嘱咐她保守秘密,她谁都没有说,今儿家兴三哥再次提起单师傅,她笑了,她也明白了,拉二胡老头为什么说他家里人很多,的的确确很多,有多少抗日的战士就有多少的家里人。此时此刻家兴三哥说她也是家里人,她心里美滋滋的,在掖县沙河时,舅母也是这样说的,大家是一家人,同样的话三婶杨玉和新修哥也说过。
今年的除夕英子过得非常高兴,她听到了一句最美的、最高兴的一句话,她已经找到了很多的家里人,无论是家兴还是家兴三哥,还有拉二胡的老头,他们都是英子的家人。
在这个困苦时期,像被绳索困住了腿脚,像被锅盖盖住了太阳,连喘气都费劲的时候,大家手拉着手一定会打开身上的枷锁,大家要一起冲破黑暗,要呼吸新鲜空气。
“英子,明天你们是不是还要上班?”二胡老头的话打断了英子的思路。
英子抬起眼睛看着二胡老头,她笑眯眯地使劲点点她的下巴颏,“是!”
“你能不能把这带进厂子,可以吗?”拉二胡的老头从他怀里掏出一叠彩色纸递给英子,“把它们放到车间门口的台阶旁边,俺相信你能做到,不要怕,只要不让鬼子和监工发现是你放的就可以,明白吗?这几天俺在烟厂附近转了几圈,我们的人接近不了烟厂十步,日本鬼子在外面设了岗哨,只有卷烟厂工人才能走进那个大院……俺也找了好多烟厂工人,他们都拒绝了俺的请求,因为他们害怕,英子,你怕吗?”
“俺不怕!”英子抬起头,昂起她细瘦的脖子,“进入厂院时不搜身,只有出来才搜身,俺想,带进去很轻松,俺把它放进袄袖里!”英子一边说着,她一边从二胡老头手里接过那一叠传单,她用手捻了捻,大约有四五张。
“一定注意安全!”二胡老头紧紧盯着英子的眼睛,“如果,如果,你觉得有危险,你可以不带它……”老头有点犹豫,更多的是不放心,还有点后悔。
空气瞬间静默。
一会儿,英子抬起头看着二胡老头,“老伯,您可以去我们叶家住,我们叶家有几间房子,俺想俺祖母不会反对,今儿这酒就是她让俺带给您的。”
“英子~”二胡老头激动地抬起他的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手在颤抖,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的头没有他的巴掌大,尖瘦的脸蛋上只有一层皮和骨头,高高的鼻梁占据了她的整张脸,她的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闪烁着真诚和善良。
“英子!”二胡老头颤抖着嘴唇重复着喊着英子的名字,他也曾从崔耀宏和杨玉嘴里听过英子的名子,当时他没有在意,为了保守秘密崔耀宏和杨玉也没有详细与他说英子的事情。今儿,英子一席话让他这个年近六十岁的人感动,更多的是惭愧,此时他又把更危险的任务交给了英子,自己这样做对吗?
“老伯,您不用担心,俺祖母不会反对的。”英子看着欲言又止的老人说。
“不,英子,老伯还有事,不会每天在一个地方呆着,有时候去市南,有时候去市北,有时候去市立医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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