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神爱世人(2 / 2)
“你听说过远古时期,神明为了证明信徒的忠诚,会剥夺他的一切,将他踩在尘埃里,来考验他的心意吗?——但他们也是幸运的,因为神不会在意人类,就算再怎么疯狂而虔诚地爱着他,大部分时候,神甚至吝啬于验收信徒的内心。”
没有人明面上谈论这样的话题,在光明教会,这更是所有对话中的禁忌。
“这就是神明的秘密,埃德温,”
塔尔压低声音,连瞳孔也变得既幽暗又深邃,
“连神也不能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最终还是收束住自己的手指,将它们聚拢成一个向内交握的弧度。
塔尔在观察主教的反应,或许是出于一点戏谑,这样的秘密被黑暗神和盘托出。虽然人们有过许多对神明的猜测,但如此言之凿凿,恶魔大概是第一个。
“神不会想要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慢慢地说,他还是不习惯被恶魔从上往下俯视,在背光的弧度下,塔尔的眼睛呈现出枯涸的鲜血的颜色,轻飘飘地说着神的事情。
若非埃德温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刻印着低阶恶魔的纹路,他几乎要将对方幻视为某种强大的存在。
“神明不会在乎人类,不会接纳人类,不会真正爱任何一个人类,对吗?”
“爱”这个字眼轻柔而缓慢地在主教的舌尖滑过,塔尔笑了笑,很迅捷地坐了回去,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恶魔。
“当然啦。”他这样说。
就连圣子诺亚也没有理解,神是很难真正爱上人类的,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想要攻略神明,也会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很多。
他以为一切都将永远顺利下去吗?
爱着神明的人太多了,为了神不顾一切的人太多了,多到让神明感到厌倦。
只不过因为是神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这样去爱,所以……
“所以我不理解那些不顾一切爱着神的人。”
主教近乎有点冷酷地这样刨析自己,
“为了永远不可能回应的东西抛弃一切,这种做法是愚蠢的。”
“喂,埃德温,”
坐在对面的恶魔这样叫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束玫瑰花,塔尔有办法让这束玫瑰永远保持鲜活,有时候埃德温会怀疑他悄悄跑出去换了新的花束,但是找不到证据。
说的远了,这是主教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会改变答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明确到主教一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照常回答。但塔尔应该知道,他想要的始终如一。
他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势和荣耀,野心勃勃,渴望掌握一切。
为此他甚至打算用灵魂做献祭。
塔尔对此不置可否,恶魔的笑意带有一点尖锐的讽刺,但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聚拢了瓶中的玫瑰,隔着玫瑰之下棘刺的缝隙问埃德温: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不许说没有,埃德温,你能从所有东西上找出可供利用的价值,我已经很清楚了。”
而埃德温忽然感到心脏的某个角落有点异样地烧灼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几天心中萌发过的那一个念头:“想要驯养一只恶魔”。
可惜。
这个愿望还没有强烈到必须要说出来的地步。
“各取所需……帮助我做一些事情就好,直到契约结束。”
一个很官方的回答。
塔尔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
塔尔并不介意在埃德温身上耽搁太多时间。
黑暗神的生命是永恒的,时间对塔克修斯而言并没有那样多意义,就像手中的碎沙那样源源不断地流走。
唯独作为塔尔,再次以一个低阶恶魔的姿态在教廷无声肃穆的大理石柱之间游走的时候,他才久违地感到一点时间的重量。
恶魔悄无声息地在最光明之处的阴影徘徊,就像是他千年之前所经历的那样。
塔尔甚至比埃德温更熟悉教廷的构造,当他望向那些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建筑时,他所回忆起的,其实是更加古老的、神圣的神殿。
然后那些神殿被他摧毁掉,哀鸣着迎来了它们的末路。
再早一点,塔尔记不清楚时间,因为时间在那个瓶子中是没有意义的。瓶中的岁月流速和外界世界不同,就算里面过了百年,外面或许才只进行完一场晨祷。
瓶中是永无止境的光亮,在那种明亮到近乎要灼烧你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你唯一能见到的不一样的存在,是你脚下的一小片影子。
当然啦,还会有其他东西被丢到瓶子里。塔尔之所以用“东西”来形容,是因为它们全部都变成了森然的白骨,又被霹雳一样的圣光吞噬。
要是再往前一步,那也很简单,塔尔首先杀掉它们,仅此而已。
恶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瓶子里,看着面前巨大的魔王的骸骨一点点被凛然的光明吞吃殆尽。
它们刚刚进来时何等可怕,何等不可一世,尾鞭像是横亘的山脉,竖瞳犹如扭曲的闪电,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对抗时间,对抗教会在瓶子里驯养的怪物。
然后它们都会死去。
塔尔是特殊的恶魔,是教会追捕多年的存在。
牢笼唯独为他打造。
黑发赤瞳的恶魔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他很羡慕被这个地方吞噬的所有骸骨。
至少他们不需要毫无希望地在这里等待,被没有尽头的永恒磨平所有的期待,痛苦地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对抗,就算是顺利也没有意义。
……毫无希望。
不,并非没有希望。
被关进来之前,恶魔在教廷里逃窜,做最没有意义的挣扎。
但他一向年轻而骄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难以改变,硬生生地在大陆上逃亡了好几百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止步于此。
就连最后的围猎,塔尔也做到了在教廷内部躲了一个早晨。
在最后的最后,恶魔听见圣殿骑士的脚步声。他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咬破手指写下的那张召唤法阵夹在了藏书室的某本书里。
如果有人看到那本书,就能将恶魔召唤出来。
塔尔轻松而幼稚地想,或许不需要等那么久,他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不管教会的人试图对他做什么。他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时间比他想的还要沉重。
被抛弃的魔鬼等待着被拯救的一天。
而瓶子内外时间的流逝不同。
如果说,在瓶子里待一百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一个早晨。
那么当外面的时间走过数百年,瓶中的恶魔又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问当时的恶魔想要什么东西,只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听起来很随意,但塔尔觉得,当年的自己其实和埃德温是一模一样的人,为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挣扎着,就算走进绝境也相信自己有生还的机会。
也因此,
神明借助千年前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看着埃德温是如何……亲眼见证自己被抛弃的那一个事实。
*
主教今天穿黑色的长袍,上面点缀着白银的繁杂的花纹,他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了血脉魔法的走向,深灰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动摇的痕迹。
埃德温没有忘记带上念珠和权杖,此次出行是隐蔽而无人知晓的,用了最复杂的遮掩踪迹的咒术,只有一个随从跟随。
随从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漂亮。
埃德温抿着嘴唇,还是忍不住警告了他一下要注意好好伪装。恶魔毫不愧疚,光明正大地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的伪装技术确实好的惊人,埃德温不需要担心。
一切还没有开始。
主教的手心卧着一块乳白色的扁平石头。他刺破手指,血珠滚落,沾染上平滑的圆盘,深红色的血液像是热锅中的水那样滋滋冒着烟,随后集中地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血脉魔法,指引着血缘的踪迹。
塔尔看着埃德温绷得紧紧的下颚。就算他假装毫不在意,恶魔和他已经足够熟悉,也能看出他此时内心绝对不像表象那样冷静。
他素未谋面的亲人,一出生就放弃了他的亲人,主动斩断了和二十年前的他全部联系的亲人。
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吗,或者是一个恶毒的人,浪荡的人,不负责任的人……
“到了。”
塔尔轻声提醒。如果他不开口,主教大概会因为太过于出神而走过这间房子。
埃德温猛地停顿住了脚步。
他深黑色的鬈发有点湿润,大概是微微冒汗的缘故。
埃德温在看向房子之前先盯着塔尔看了一眼,带着探究的目光,似乎在期待他现在忽然变个戏法大声告诉他一切都搞错了,可以改天再来。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塔尔想,主教可以带着很多情绪来到这里,比如仇恨,因为他被放弃了;比如感伤,因为这是并不爱他的亲人;比如漠然,假如他们已经彼此遗忘。
但唯独不应该有期待。
可是,他才二十岁,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他生活的很艰辛,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对他好过,而亲缘关系在人类看来毫无疑问是爱的前提。
所以埃德温的期待尽管被他本人认为是绝对不该出现的东西,仍旧被塔尔察觉到了。
血珠停留在圆盘的中心,轻快地旋转着。
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
埃德温并不对自己走到了瓦丁区感到惊奇,毕竟他就是在这里被遗弃。瓦丁区到处都是这种房子,灰扑扑的。房子的主人显然尝试过把它粉刷得漂亮些,效果差强人意。
房子充斥着生活气息,比如放在门口的梯子,摆放在窗户上开放了一排的花卉,挂在屋檐下晾干的腊鱼,还有隔着围墙也能听见的,属于孩童的欢快的笑声。
一点也不阴森,一点也不压抑,一点也不沉重。
主教站在房门前,门并没有关,所以可以一眼望见里面的院子。他显然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所以犹疑地低头,再次看了看圆盘。
就是这里,不容置疑。
他血脉的源头,那个二十年前抛弃了他的至亲……
这是他美好而崭新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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