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三章 饮尽一杯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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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

        据说白玉京陆掌教对此人的评价极高,是看似被高估,其实还是被低估。

        可惜白落几乎从来没有与人切磋问道的事迹。

        一位山阴羽客,王姓,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实还有“小四州”一说,其实是位于大湖之中的四座岛屿,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屿,版图不输雍州。

        王姓就是这座巨湖名义上的两位湖主之一。

        另外一位湖主,女修雷雨,妖族出身,真身为虺。

        女冠杨倾,道号“蜃楼”,出身幽州弘农杨氏,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

        此外还有一对孪生姐妹,但是她们不同姓,分别随父母姓,一位名叫徐棉,姿容极美,一位名为许婴咛,却是相貌狰狞可怖,分别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旁门两脉的祖师,各自是一座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因为双方道脉不被视为正统的关系,她们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此次她们双双登榜候补,实属惊骇天下心神。

        密州,衡阳王朝的开国皇帝,罗移,道号“火官”。

        沛州右山国,“遮荫侯”武玺。

        白骨真人。

        兖州弘福寺僧人,法号“唯识”,俗名陈同幸。

        姜休。黄界首,魏夫人,姜照磨。豪素。

        白藕,朱某人,宝鳞,白落,朝歌,聂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唤仙,王姓,杨倾,武玺,罗移,陈同幸,徐棉,许婴咛。

        候补总计二十一人,其中女修,有九位。

        龙新浦苦笑道:“这两份榜单,其实就是一篇檄文。”

        王孙点点头,“小孙也是这么说的。”

        玄都观,岁除宫,地肺山华阳宫,有孙怀中,王孙。吴霜降,白落。高孤。

        有两位僧人,姜休,陈同幸。而僧人与寺庙,在青冥天下的处境,可想而知。

        此外,吕碧霞,宝鳞,弘农杨氏的杨倾,青泥洞天的徐棉,天壤福地的许婴咛,因为各自的人生际遇、家族出身和道脉待遇,都是与白玉京不对付的。

        以往的评选,有那事先与仙杖派打招呼,主动要求不上榜不登评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来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或是无缘无故的道法切磋,当然还会有那沽名钓誉的山巅修士,或是出于某种自身利益的考虑,必须削尖脑袋去争夺一席之地的,后者多是王朝皇帝,或是一些在顶尖宗门里边垫底的道观、宗门祖师爷。一个是为了招徕各州英才、豪杰,一个是为了能够吸纳更多的山外仙材,修道胚子。

        但是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笔,还怎么打招呼?

        许多可能根本不愿意登榜的,都登榜了,众多想要登评的,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

        之前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陆沉与小陌一见如故,聊到了青冥天下,陆掌教当时随口提了十几个高人的名字,最终被提到的奇人异士,大多登评。由此可见,陆掌教经常站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边,不是晒太阳就是赏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风土人情,确实没白看。

        姜休领衔的二十一人。

        这些人,全部都只在候补行列。

        偏偏将玄都观王孙放在了前边的十人榜单。

        又偏偏天下第十,是并列两人。

        将王孙放在第十一,不行吗?

        当然可以。

        甚至在龙新浦眼中,只要王孙一天不曾跻身十四境,她就至多是候补之一,完全没办法去跟姜休争那个第十一。

        别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细和剑术,龙新浦却是心知肚明。

        这等于是故意将玄都观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内,拥有两位天下前十。

        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历史上,是从无有过的壮举。

        关键玄都观又是出了名的与白玉京不对付,玄都观与地肺山华阳宫还不太一样,后者最少有过那么一档子仇怨,还能与白玉京维持面子上的过得去,但是因为孙道长的缘故,是天下公认胆敢公开去与白玉京掰手腕的头把交椅,然后才是岁除宫和吴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笔,龙新浦绝对不会让王孙登榜,甚至连候补都没用,毕竟兵解山与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内的老邻居了,而龙新浦又是兵解山辈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几个老祖师,都极为熟稔,是有私谊的。

        玄都观,之所以会与白玉京结下死仇,准确说来是与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

        就在于玄都观的一对师徒,黄柑,宋茅庐。

        这对师徒,一位道号“青李”,一位被尊称为“宋师”。

        可前者在世时,连候补都没有进入,宋茅庐倒是登评候补过一次,之所以这位永州“诸国之师”的宋师,名次不高,未能跻身天下十人,据说是仙杖派那边故意为之,免得树大招风。

        可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永州“平仓”一役,从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贼一脉。

        而那黄柑,作为她和老观主的师弟,更是死在余斗手上,而且黄柑还是死在玄都观内!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龙新浦打算绕路,回家乡,先走一趟仙杖派。

        就是评选出一份更加“服众”的天下十人。

        简单说来,除了要有说服力,还需要有更大的噱头,能够吸引更多的眼光和话题,覆盖掉先前榜单带来的影响力。

        以王孙的脾气,哪怕是“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实,她也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哪怕明知道“这篇檄文”的杀机重重,王孙也只会坦然受之,无非是慨然出剑。

        要说通过让玄都观的邸报,说些支支吾吾的含糊言辞,顾左右而言他,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东扯葫芦西扯瓢,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既心虚,又徒劳。很容易越解释越疑窦丛生,只会适得其反。而且这也绝对不符合玄都观道士的一贯作风。

        王孙说道:“没事,等我跻身了十四境,看笑话的人就笑不出来了。”

        龙新浦惨然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跻身十四境。”

        王孙难得沉默,需要在那儿酝酿措辞,“换个人喜欢。”

        龙新浦饮尽壶中酒,洒然笑道:“难,比让王孙喜欢我,更难。”

        王孙默不作声。

        龙新浦抬起头,轻声呢喃道:“又要下雪了。”

        这场大雪,会很大。

        如果撇开他的私心不谈,那幅已经缓缓铺展出一角的山河画卷,一定会很壮观。

        龙新浦起身告辞,缓缓走出桃林,不御风,不缩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离开桃林,慢慢离开背后那个女子的视野。

        孙道长来到师姐身边,看着那个黯然离去的龙新浦,这种事情,外人也没法说什么。

        王孙突然说道:“要是宋茅庐生在浩然天下,会不会更好些。”

        孙道长点点头,“肯定。”

        犹豫片刻,孙道长微微苦涩道:“要是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说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实的宋掌教了。”

        王孙说道:“道理不能这么讲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庐,可能会怨恨玄都观,你,我。但是他不会后悔在玄都观修行这件事。”

        孙道长嗯了一声,“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王孙说道:“既然明知他不后悔此事,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得更加愧疚。”

        孙道长说道:“总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孙说道:“你可以把脸伸过来,我有两只手,腾出一只手有何难。”

        孙道长哑然失笑。师姐还是这么有想法。

        小师弟黄柑的关门弟子,师侄宋茅庐。

        墙里开花墙外香,在那与蕲州并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门户,道脉之兴盛,声势之大浩大,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

        只因为那场风波跌宕的永州平仓一役,玄都观这边,不知为何,选择了袖手旁观,据说是孙怀中亲自下了一道旨令法旨,一人不得离开道观,赶赴永州驰援宋茅庐。故而宋茅庐的那拨嫡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颠沛流离,形若丧家犬,分散永州、蕲州之外数州之地。算是艰难站稳脚跟,为师祖黄柑与师尊宋茅庐这一脉,传下了几条香火凋零的道统法脉。

        而这几条难成气候的道脉修士,对玄都观的恨意,半点不少于白玉京。

        道官年纪越大,尤其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人,对玄都观越难释怀。

        偌大一个永州,一州诸国,无一例外,共尊国师。

        当年宋茅庐虽无立教称祖之名,却已有一教教主之实。

        这是一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类似林江仙被人尊称为“林师”,宋茅庐当年也被山上敬称一声“宋师”,而不称呼其道号。

        宋茅庐与白玉京那位绰号“小掌教”的张海峰,曾被誉为天下双璧。

        在外界看来,永州这一脉道士,虽败犹荣。作为掌教的宋茅庐,虽死犹荣。

        宋茅庐宁肯身死道消,也不愿苟延残喘,被拘押在白玉京的那处镇岳宫烟霞洞。

        据说宋茅庐曾言,贫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当阶下囚,只能是与你们问剑。

        孙怀中之所以会主动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老观主当时还玩笑说,是王原箓的老祖宗,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贼一脉,其实与当年的永州道士,已经大不相同,浑水摸鱼居多,私箓驳杂。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观和官家史书记录在册,岁月一久,以至于如今的米贼一脉年轻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脉,明明修行的是道门正宗正法,为何就是“米贼”了?

        历史是个健忘的老人,那么史书就是个瘦子。

        所以相传玄都观里边,有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只是代代口传,不会记录在册,告诫观内学道之士,与那几条道脉的旧同门,哪天在路上遇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管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反正都别动手。也算是独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观孙怀中,敢骂白玉京,敢骂天下人。

        唯有这几条道脉的十数个宫观、道院,哪怕是个刚入门的道童,都敢、也都会骂孙怀中。

        而兵解山,作为昔年与宋茅庐公开结盟的唯一顶尖大宗,虽说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庐的提醒,临时单方面撕毁盟约,故而兵解山并未元气大伤,但是兵解山除了龙新浦之外,对孙道长和玄都观的观感都

        你孙观主修道数千载,剑术通神,除了不痛不痒骂几句白玉京,又做了什么?你又敢做什么?

        孙道长说道:“师姐,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见师姐不说话,孙道长继续说道:“师弟是师弟,我这边,詹晴与狄元封两个,再加上你那边的两位,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师弟,也不愿意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师姐没忘记的话,当初我们几个同门,曾经专门讨论过此事,只有小师弟的想法,最为特殊,跟我们的见解距离最远。”

        王孙背靠一棵桃树,双臂环胸,微微抬头,直愣愣盯着孙怀中。

        好像在说,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足足千多年,事到临头,你跟我说算了?小孙你是欠揍还是找打啊,来,给句准话。

        这跟在茅厕拉完屎,你不要厕纸擦屁股有啥两样?

        只是这么一想,王孙就觉得挺对不住小师弟的。

        孙怀中硬着头皮说道:“师姐,听我一句。”

        王孙还是默不作声。

        孙怀中叹了口气,“师姐,我们做的事情,可能会让小师弟更加不甘心,不值当,不痛快。”

        王孙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这下子轮到孙怀中  吃不准了,小心翼翼问道:“师姐真能放得下?”

        “也没啥。”

        王孙喃喃道:“就是突然发现,好像都快要记不清黄柑的样子了,我有点伤心。”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老观主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师姐。

        王孙挥挥手,“别打搅我修行,一边凉快去。”

        老观主默默点头,来到一座没有主人已多年的书斋。

        书房内,悬挂有一副对联,是小师弟的亲笔。

        琵琶黄柑青李,孤鹤一冲上南天,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

        蓬莱瀛洲方壶,仙真乘风下北山,要作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说书人都已经不再年轻,更何况是那些书中人呢。

        老观主拿起墙角那边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打扫一尘不染的书房。

        关上门后,老观主去往白也那边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气,竟然给自己煮了一锅鸡蛋。

        老观主拿起一颗煮熟的白煮蛋,白也摇摇头,老观主就拿着鸡蛋往桌上轻轻一磕,一口囫囵吞下,含糊不清笑道:“当年就数小师弟读书最多,佛家的经律论都看了很多,可能他把整个青冥天下的佛家书籍都给看遍了,当然这跟咱们这儿佛家典籍不多有关系。”

        老观主又拿起一颗水煮蛋,笑了笑,“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

        白也只是坐在桌对面。

        老观主吃了三颗水煮蛋后,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牵扯天下,非我所愿。”

        老人神色淡然,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如果势不可免,那就只能这样了。”

        白也说道:“既然已经想了那么多,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老道长会心一笑,点头道:“有道理。”

        当行万古伦类中所当做之事,要作千秋天地间不可少的人。

        如果当做之事,与不少的人,必须二中取一,做个选择,那就取前舍后。

        市井儿童,都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尾巴上的孩子,就像是一座门派里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师姐们的小师弟。

        黄柑,宋茅庐。这对师徒。一个是上任观主的关门弟子,一个是后者的关门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观,都未能保护好两人。

        就算有苦衷,却也不算什么理由。

        这么多年来,玄都观在孙道长手上,其实相较于师尊清源道长,底蕴深厚极多。

        种了一棵可以让后人乘凉的参天大树,或是凿出一口水井,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脚的行亭。

        不管是什么,总得做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老观主笑道:“喝点酒?”

        白也说道:“我只喝一杯,孙道长可以随意。”

        老观主说道:“一杯足够了。”

        老人取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都是老旧之物,就连酒水都是,一直不舍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喝着酒,结果一下子就满脸通红。

        老观主笑得不行,这还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吗?

        老观主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转头望向屋外。

        少年远游,仿佛背过烈日,总是满肩月光。

        好像少年们的每个今天,一双眼睛总是望向前方,憧憬着明天,希冀着后天。

        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可以全部统称为昨天。

        梦回少年丛中,吾亦是少年。

        桌对面的白也。

        可能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无法预料,自己的某些诗篇,就像是为自己而写。

        比如,对于家乡天下而言,曾经将道场建造在孤悬海外一处岛屿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风,譬如云中鸟,一去渺然无踪迹。

        又比如,对于异乡青冥天下来说,会是剑花秋莲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从容。

        饮尽一杯酒,问剑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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