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下棋(2 / 2)

加入书签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辈是想输还是想赢?”

        梁爽摇摇头,“不如你先生会说话。”

        之后老真人一挥袖子,桐叶洲山河在屋内显化而生,老真人视线游曳,拣选出新旧五岳和储君山头,凝为一百六十颗青翠棋子,崔东山便有样学样,将一洲江河显化为一颗颗雪白棋子,不过却只有五十颗,棋子数量明显远远少于老真人,将它们聚拢在脚边,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后扬起拳头,“猜先?”

        梁爽直接捻起一颗青翠棋子,身体微微前倾,好像直接跳过了猜先这个步骤,率先落子,悬空而停。

        就像在与对面的白衣少年说了句,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辈,如今又比你境界更高,猜先一事,既然毫无悬念,何必多此一举。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棋盘。

        这就又是梁爽的“长辈风范”了,猜先一事,自己得了便宜,在棋盘上却不占崔东山半点便宜,与此同时,一局手谈的棋盘大小,可以超出纵横十九道。此外,棋盘纵横两条线的间距大小,其实是需要双方通过落子来确定的。故而这么一局棋,从棋子到猜先,再到棋盘,都透着一股玄乎。旧规矩,新规矩,都会有,各自先手定式,神仙手,无理手,都会依次生发,棋子在棋盘上,若座座山岳在大地之上矗立而起,诸多棋理则如条条江河绵延其中,仿佛远比仙人更加“长寿如不朽”如人间山河,同样会在棋盘上不断有无生灭。

        双方落子如飞。

        各自下出五十手之后,已经没有了雪白棋子的崔东山,突然环顾四周,最终竟然将自家宗门的那座仙都山,凝为一颗青翠棋子,轻轻捻起,敲棋盘上。

        梁爽盯着棋盘,思量许久,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青翠棋子倒在棋盘上,老真人算是投子认输了。

        崔东山笑道:“前辈高风亮节。”

        梁爽问道:“下宗名字?”

        崔东山说道:“选址桐叶洲仙都山,取名青萍剑宗。”

        梁爽点头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仙都在白云生处,青衫却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还在。”

        崔东山笑着点头。

        不胡乱骂人的前辈,就是好前辈。

        梁爽说道:“那山中灵芝和盘踞小虬,就交由你们处置好了。”

        崔东山起身告辞。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门口就停步,看了眼热热闹闹的梁国京城,以及更远处的山河景象。

        崔东山跨过门槛后,转头随口笑道:“来年桑麻看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梁爽依旧没有收回视线,最后说了句极有深意的谶语。

        崔东山一笑置之,听过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赶赴梁国边境那边的山神祠庙。

        老真人转身走向那副还没有撤掉的棋局,捻须片刻,点头道:“这一手,我若是在此落子,肯定能赢。”

        那个在廊道中提灯巡游的女子,一头雾水来到门口这边,看着屋内奇奇怪怪的棋盘棋子,她小声问道:“师尊,与那少年下棋输啦?”

        老真人抚须笑道:“怎么可能。”

        女子瞥了眼棋局,再看着师父。

        老真人只得解释道:“输了棋局,赢了气度。”

        ————

        山神祠庙门口的台阶上,陈平安与那位老真人抱拳道别。

        一行人重返原先落脚山头,那位府君娘娘还被晾在了这边。

        崔东山以心声将一个大概说了遍,陈平安点点头,自己的眼光不错,果然是位天心难测的世外高人。

        山顶,霁山府君,姜莹,这位府君娘娘,也会被一些相熟的山上修士,尊称为云壑夫人。极风雅,府中神女侍女,被她取名为采诗官、洗墨官等。

        一位负责为姜莹梳妆的贴身侍女,轻声问道:“娘娘,这拨外乡人,好像不是寻常练气士。”

        她站在府君娘娘身边,要矮两个头。

        姜莹笑着打趣道:“这都看出来了?”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转瞬即至数百里之外,毫无灵气涟漪,气象惊人。

        尤其是之后山神祠庙那边,山水朦胧,雾里看花一般。这意味着这拨暂时身份不明的过江龙,至少会有一两位元婴,说不定队伍中还有上五境神仙。而她哪怕跻身了一国五岳山君,没有五六百年的鼎盛香火,金身休想跻身元婴品秩。

        这位霁山府君娘娘,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花信风印谱,轻轻敲打手心。

        最安稳的做法,就是立即返回那架车辇,打道回府,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如今的桐叶洲,来自别洲的过江龙,实在太多。

        只说最南边的驱山渡,就有个来自别洲的“剑仙许君”,负责接引来自皑皑洲刘氏的……两条跨洲渡船。

        尤其是北边那个宝瓶洲的邻居修士,当年只能伸长脖子仰视桐叶洲,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桐叶洲修士见面矮一头、低一境了。

        不少外乡修士,隐居幕后,不管是靠钱,还是靠什么,在一些个刚刚复国没几年的小国,都当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决,捞钱心黑,大肆攫取各种山水资源,比如其中那个与虞氏王朝缔结盟约的老龙城侯家……只是不可否认,来不及逃回蛮荒天下的残余妖族修士,数量极多,如果没有这些跨海而来的外乡修士,已经足够破烂不堪的桐叶洲,只会更加生灵涂炭,单凭本土修士,恐怕再过一甲子,都无法收拾旧山河。

        只说那个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对待搜山一事,极为上心,甚至打造出了一座“野园”,作为一处供人赏景的游览胜地,其中圈禁了一大拨尚未炼形成功的蛮荒妖族,和一些下五境妖族修士。

        小龙湫的山主老祖师,已经闭关养伤多年,使得那个管钱的元婴境,无论是修为,还是山门地位,都后来者居上了,也就几年功夫,小龙湫山主一脉,就大权旁落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等到一行人重返山头,府君山神娘娘将那本印谱收入袖中,笑道:“仙师可以直呼其名,我姓姜名莹,来自霁山。”

        那个青衫客笑容温和,说道:“见过姜府君。我叫曹沫,是宝瓶洲人氏。”

        姜莹松了口气,就当是混了个熟脸,至于那边的仙家机缘,霁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刚要告辞离去,却听那人继续说道:“那位梁国老真人,让我帮忙向询问一事,如果是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这桩机缘,霁山会如何处置那灵芝和小虬。”

        姜莹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当珍惜这份缘分,霁山必然以礼相待。”

        陈平安说道:“那棵雷击木虽已枯死,但是与山根牵连颇深,移植雷击木和灵芝一事,我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姜莹道:“最好是等那灵芝真正开窍了,可以短暂离开它那处修道之地,外人再来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会伤及那棵灵芝的元气根本。”

        裴钱闻言暗自点头。

        这位府君娘娘,其实只凭她这句话,就算已经过关了。这桩机缘,会是善缘。

        师父才敢真正放心。

        陈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还是姜府君行事更稳妥些。”

        姜莹疑惑道:“那位梁真人的意思是?难道是当真愿意让我霁山府出价买下?”

        只说那条小虬,若是愿意担任霁山客卿或是供奉,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世间蛟龙之属,其中可以称之为正统后裔的,按照水裔释鱼篇,其实种类不多,比如有角曰虬,无角曰螭。山中那条为灵芝护道的小虬,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泽精怪,炼形更难,可一旦炼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会很大。无论是那棵可以帮忙增长草木气数的千年灵芝,还是那条出身极高、修道资质不俗的小虬,于公于私,自家霁山府,肯定都会不遗余力栽培扶持。

        小虬如果当真去了自家霁山地界,等到抬升为五岳之一,霁山的山水辖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会好好经营“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场,这可不算什么假公济私。运气好的话,不出三百年,霁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对双方而言,都是幸事。

        再就是冥冥之中,在宝瓶洲出现了斩龙一役过后的第一条真龙。如同一场春风潜入夜的封山解禁,万千水族,共同争渡。

        听说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黄河小洞天那边的龙门,这些年聚拢了大量的得道水族,多如过江之鲫,都想要鲤鱼跳龙门。

        陈平安摇头道:“不谈钱,梁真人最后只留下一句话,让姜府君只管自取机缘。”

        陈平安也懒得找什么借口了,估计这位霁山府君再多想,不出意外,终究还会收下这份机缘。

        姜莹愣在当场,那个大梁国的护国真人,竟然舍得白白让出这份机缘?是圈套?还是单纯想要与霁山府结盟,好帮他找些山中仙药之类的?

        陈平安告辞离去,刚要挪步,一个在车驾队伍后方的少女,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怯生生喊道:“陈山主?”

        小姑娘嗓音轻柔,细若蚊蝇。一位宫装妇人,微微皱眉,

        府君娘娘与一位贵客谈正事,外人岂可如此造次,这个傻妮子,也不分场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镜花水月,山水邸报,半点钱都不知道节省,以后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了。难不成就只想着从府君娘娘这边赏赐下一笔定例嫁妆?

        陈平安转头望去,笑问道:“找我有事?”

        少女瞬间耳根子都红透,迷迷糊糊道:“真是陈山主啊?”

        姜莹以心声疑惑道:“胡藕,怎么回事?”

        少女颤声答道:“回禀府君娘娘,这位曹仙师,其实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陈剑仙,如今还是一宗之主了!曾经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反客为主,拆了正阳山的祖师堂,斩掉护山供奉头颅,青衫仗剑,剑光如虹,总之在隔壁宝瓶洲那边,如今这位剑仙的名气比天大了……”

        少女越说语速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个事迹,外加众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姜莹被小姑娘说得一愣一愣的。

        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好像是一位月户天匠后裔。”

        陈平安只听说过月宫种。月户天匠什么的,就算在避暑行宫档案上边都没见过记录。

        小陌就开始为自家公子解释一页不那么重要的老黄历,远古时代,这类匠人,多是地仙家眷,类似荫封,有修行资质,但是很一般,就会被分配到  各种行在、行宫之地。此外,也有些神灵会专门到大地之上,寻找合适人选,至于如何筛选,补缺,就涉及到了一种类似“天选”的神道秘法。

        这还是小陌当年跟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听来的内幕。

        一般来说,这类月宫后裔,重返人间转世之后,若是妖族,拜月炼形,就会得天独厚。

        其余的,在小陌看来,也就没什么花头经了。

        毕竟当年这些“工匠”数量不少,只说蛮荒天下就有皓彩在内三轮明月,就处处有行宫,只说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宫何止十处?不过随便换成另外一轮明月,小陌就辨认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这个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轮皓彩明月的月户后裔,只是万年之后,血统已经极为稀薄。

        姜莹施了个万福,“拜见陈宗主,先前是姜莹眼拙,失礼了。”

        陈平安赶紧拱手还礼。

        最后婉拒了对方的邀请,一行人没有绕路去霁山府做客。

        崔东山的真身与阴神合一后,也没有跟随陈平安南下,继续返回仙都山那边忙碌,既当匠人,又当监工。

        要是没当宗主的话,肯定就要死皮赖脸不走了,哪会像现在,风尘仆仆赶来,火急火燎回去,片刻不耽误。

        分别之前,陈平安随口问了道观内那场手谈的胜负,崔东山嘿嘿一笑,“辛苦让棋都难输。”

        水天一色,江阔鱼沉。

        陈平安一行人走在岸边,这座白龙洞附庸山头新开辟的仙家渡口,名为野云渡,隶属于一个名叫灵璧山的仙家门派,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占据了这处沦为无主之地的风水宝地,砸下不少神仙钱,缝缝补补,不断扩建,才有如今的渡口规模,可是准确说来,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剑宗如今是这座野云渡的真正主人了。

        只不过崔东山行事隐蔽,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就连身为“上山”的白龙洞,如今还不知晓灵璧山已经与外人做成了这桩买卖。

        而暂时规模不大的野云渡,等到崔东山腾出手来,将来还会再次扩建,会是风鸢渡船路径的十七座渡口之一。

        崔东山除了给了灵璧山一百颗谷雨钱,一半是渡口地契钱,一半作为预付定金,因为灵璧山未来三百年内,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颗谷雨钱,就从那三成分账里边扣除,不过不是扣完钱再分红,灵璧山每年依旧可以拿到手一成半的分账。

        所以除了已经落袋为安的一百颗谷雨钱,还可以靠着那一成半的收益,灵璧山以后三百年,都只需要躺在账簿上收钱了。

        不然光靠六十几间店铺的租金,以及一些小渡船的那点买路钱,猴年马月才能挣着一百颗谷雨钱?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灵璧山对那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无比感恩戴德,至于什么来历,什么根脚,不去探究了,只要钱是真的,就行。

        有了这这么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神仙钱,灵璧山的挣钱门路就多了,大可以钱滚钱,利滚利。

        比如如今南边的那个玉圭宗,创办了桐叶洲历史上首个山上钱庄。不但可以存储神仙钱,各国朝廷的金银铜钱,可以直接折算成神仙钱,关键是不算神仙钱的溢价。

        既然如今宗主已经不是那个姜尚真了,而是换成了众望所归的大剑仙韦滢,那就多半信得过。

        虽说还有不少仙府门派依旧在狐疑观望,不过灵璧山已经派人去往玉圭宗,商量存钱分红一事。

        陈平安既然在自家渡口闲逛,眼中人事皆可亲,怎么看怎么好。

        曹晴朗突然说道:“听小师兄说,扶摇洲那边不安生,有仙师在地底极深处探幽寻宝,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储量极丰的矿脉,材质不明,但是天然蕴藉灵气,可以当做一种崭新的神仙钱,质地品相,逊色于雪花钱,但是胜在数量庞大。”

        裴钱疑惑道:“这么一条‘龙脉’财源,当年蛮荒妖族就没能发现?”

        账房先生韦文龙曾经打过一个比喻,在山下流通广泛的白银,就是一条条隐形的龙脉。

        陈平安说道:“有机会去看看。”

        北归途中。

        一袭白衣白云中。

        崔东山回望一眼,早已不见先生的云水身影。

        想起老真人梁爽的那句谶语。

        “天下等你久矣。”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