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三章 流沙逝水 故梦荒途(1 / 2)
云大片大片地在天上飘,在云与云的缝隙间露出繁密的星斗来,就像是被遮挡在云层上方的银河,从云层的破口间洒落了银色的光尘。春天的夜风里还带着砭人的寒冷,押了囚车的队伍在地上走,囚车后跟着一长列被绑缚了双手的俘虏,队列周围,数百捕快士卒跟随前行。
从囚车上一根一根的栏杆中望出去,银灰相间的夜空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夜色无论如何都是好看的,因为那并非人间,他以前总是很喜欢在夜里看这片天空,现在想来,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了。
但如今身心尽折,手已经废了,腿也已经被打折,铁钩穿过了琵琶骨,一身的武艺已经废得七七八八。他也终于能够放下俗物,再次抬头望望那非人间的事物,因为人间的路,他可能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下去……
他叫方七佛,景翰十一年的这个春天,他三十九岁。作为武朝这场由方氏众人领导的作乱的二头领,纵然外界将他视为无所不能的智多星,但从小的时候,他没有念过书。
方氏一姓在青溪附近是很大的一族,家中原本也还算是过得去的家庭,有房有地,父母勤勤恳恳地劳作,衣食无忧。自小由于他与几个兄弟姐妹资质不错,被绿林中人收为弟子,带去外地习武。武艺将成之时,出去行走江湖,一年之后回家看看,才发现家中田地,已经没有了。
这件事情是因为早几年他的父亲生了一次病,为了治病,方家抵押了田产。病愈之后方父的身体渐差,种地越来越困难,方母去到附近地主老爷办的坊间里做工,地主老爷倒也不错,时常带东西来看望方父,后来还不上钱,抵押便成了卖。
地主老爷那边对周围都很关心,方七佛也心存感激,纵然母亲并不同意卖地,为了给家里,给孩子多攒点钱甚至在工坊里累得晕倒,但父亲的身体好了,这总算是大幸。事实上,当时还不上钱,人情道理都已经如软刀子般逼得方家不得不将地卖掉。
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得知那位大夫收了地主家的钱,特意将父亲的病情说重,用药的时间拖长。弄得当时窘迫的方家不得不将田地抵押。血气方刚的他打到地主家,但当时他的武艺尚未大成,先是地主家的家丁,然后官府的捕快,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周围人的说话,权势的威逼都令得他不得不低头。
但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只要认定了事情,哪里会退。堂兄方腊、堂妹方百花乃至于一帮兄弟纠集起来,杀入那位大地主家,但对方也有防备,请了官兵过来,一番厮杀后,最终将他们迫退。
只在第二天,他们便被定为杀人的强匪,有些人家里父母来不及走……自那之后,他们便无家可归,亡命天涯了。
身上背负血仇,果然是武艺精进的最好动力。不久之后,方腊、方百花等人先后在江湖上打出偌大的名声,喜欢在夜里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的他虽然武艺进步没那么快,但也是方氏兄弟中出色的一份子,他们加入摩尼教。几年之后,回到青溪再度杀入那地主的家中。当时那地主的家业又已经翻了好几倍,在打败了对方请来的高手,将其一家灭门之后,走在血泊中的他,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他只是不明白,凭什么父母的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只是令得家产越来越少。而这些地主,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动动嘴皮子,便能让那些努力练武的高手如狗一般的被他们驱策。自己天经地义的报仇,为何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又过了两年,他再度回到青溪。曾经被地主夺去的田产,并没有一丝一毫回到曾经的村户手中,其他人瓜分了那地主的田产,然后又扩张得更大。那些如他父母一般勤勤恳恳种地的人,也是最相信公道的一部分人,在这个游戏里,从来就没有过说话的权力。
堂兄方腊是果决的,他早已意识到这点,既然已成匪类,他便想要造反,他也是天生的领导者,一大群人聚集在他的身边,愿意听他的话。而方七佛则更喜欢看这样那样的事情,想其中的道理,他开始识字看书,也更加明白,早几年若没有那样暴躁,父母或许不会死。人世如潮,当顺水而行。
几年之后,他们逼退司空南。那一战中,摩尼教的护法、长老仍有颇多高手未曾站在他们这边,堂兄的武艺,当时也不敌司空南,然而在那场原本预估处于颓势的战斗里,却是全力出手的方七佛连败数名高手,推斜了胜负的天平。
在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后,他的武艺,在不知不觉间,已能与方腊并肩了。
后来,“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口号,是他与方腊一道想出来的。十余年的时间里,他筹划着摩尼教的发展,如同引导着一支支的水流,在众人的合力下,终于令得这一切在江南一地汇成怒潮。失去恒产的人们起来杀掉了地主,三山五岳的人们起来响应。
再然后,一切就停下来了……那条河的水死了,他们引不动了……
或许如同那个名叫宁毅的家伙说的那样,没有野心,也就到那里为止了。
打下杭州之后,永乐军如虹的气势就开始转变,在那儿一直看着这一切的他最能明白这件事。原本是农户、山匪的头领们开始抢夺金银、瓜分田产。曾经可以一拥而上的战斗方法在对上大城市、大军队时失去了作用。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不行,但每一个人都相信,其他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惜命、短视,打下杭州之后,亡命徒却豁不出去了。被富家翁们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其实也只是想当个富家翁……从这上面来说,人与人之间,真是无有高下的。
这条路他走了很长,看了很久,想了很多,但下一步他已经想不清楚该如何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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