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第 23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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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二年,  盛梦瑶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空中楼阁。

        她静静的坐在案桌前,看着这四个字皱眉。

        多年前,她曾经写给澹台老夫人镜花水月四个字。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当年极为害怕的事情已经成功,  她可以把镜花水月四个字烧掉了。

        但烧掉之后,她的纸上又出现了空中楼阁四个字。

        落不到实处,随时都能崩塌。

        她脑海里面突然记起很久之前听戏,曾听过一首曲。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听戏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想来,  这曲子倒是说得好。

        虽然与她如今的愁闷不尽相像,  但是她愁的,  也是楼塌了。

        更何况,她的楼没有筑起来。

        盛梦瑶叹口气,  跟宫女道:“请河洛公主来。”

        宫女应声而去,没多久,河洛走了进来。

        她笑着道:“母皇,你叫我?”

        盛梦瑶点头,把一封折子给她,  “你看看。”

        河洛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该进朝堂历练了。

        盛梦瑶的意思也越来越明显,  她属意河洛为皇太女。但是,朝臣们显然还对小朔寄予厚望。

        河洛跟弟弟的关系倒是没有发生裂痕,  她只是有些愧疚,“小朔没有责怪我,但他郁郁得很。”

        盛梦瑶早先去看过他,  他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对她责备,也没有询问为什么要废他太子之位,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吃饭。

        不责备,也不说话。

        盛梦瑶叹气,但此时不是说小朔的时候,她道:“你看这封折子。”

        河洛也抛却其他的念想,认认真真看起来。折子是折姨写的,她在上面说了一件事情。

        丈夫死后,若是妻子只生一个女儿,那么女儿和妻子同样享有继承财产的权益。

        若是一个孩子也没有,则全部财产,由妻子继承。

        河洛知晓母皇的意思,她道:“民间若是家中无儿的,丈夫死后,他的家财都由侄儿瓜分。”

        “若是律法有所对应的规矩,便能解决不少事情。”

        盛梦瑶笑着道:“你觉得会解决哪些?”

        河洛想了想,“别的不说,只一样就很好。”

        她道:“丈夫死后,不必千方百计的养继子。”

        盛梦瑶:“将家财给女儿,女儿将来出嫁,这些家财就是嫁妆,会带去别人家。”

        “那么,她的家人可同意?”

        河洛皱眉,“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向来女儿家出嫁,带走的只是母亲和父亲给的添妆,不会是整个家财。如今,要是把整个家财带走,那将来……”

        盛梦瑶笑盈盈的看着她,“继续说。”

        河洛:“好处有,弊端也有。即便是招婿,也不见得好。要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好。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吃绝户。”

        “所以都不好。”

        她道:“折姨只是提出来这个法子,却没有直接说出她的隐患,怕是投石问路。”

        河洛:“这折子先被朝臣们看过了吧?”

        盛梦瑶:“是啊,看过了。”

        河洛:“吵了?”

        盛梦瑶:“吵了。”

        河洛叹气,“母皇,您想让我做什么?”

        盛梦瑶拍拍她的小脑袋,“你要想个对策出来,这事情,我交给你办了。”

        河洛这才明白,这是对她的试验。

        她嗯了一声,站起来,“好,女儿一定想出办法来。”

        等她走了,盛梦瑶静静的坐在案桌前一会,才慢吞吞的站起来。

        做了女皇之后,她的事情更多了,能够发呆的时候也少。

        她常想,自己这般做下去,怕是活不长。

        古来君王不长命,她如今是体会到了。

        御医来请平安脉,道:“陛下身体康健,无须担忧,只一定要注意修养,不能过度劳神。”

        这是老生常谈了。

        修养?如何修养。

        她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劳。多年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要去落实,女学,女户,女商,女官……因她是第一个为这个奔波的人,什么都不能走错了,一步走错,就有不少人丢命。

        在这个位置上越久,她越能体会到什么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她不怒,只要稍微有所偏差,就有人死去。

        她坐在龙椅上,压抑,沉重,带着无尽的孤独和寂寥。

        她坐在龙椅上,手握大权,要给众人带去生机。

        黎侧妃,也就是如今的黎太后有一日给她送膳食来,又道:“陛下,您的身上,太过矛盾。”

        这般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却又孤独而立。

        她不解,但又敬佩。

        黎太后笑着道:“您要是不欢喜了,就叫妾身来,妾身给您念书。”

        盛梦瑶好笑:“念你写的话本?”

        黎太后想了想:“也行。”

        她道:“刚刚妾身来的时候,吴太后说晚间来看您,她给您绣了一件衣裳。”

        盛梦瑶头瞬间有些疼了。

        她道:“估摸着又要给我换龙袍了。”

        之前的龙袍都是男子的样式,女子做皇帝,她是千古第一人,于是多种多样的称呼和东西要更换。

        其中龙袍就是一样。吴太后名头上是掌管着官绣的,她第一个提出要带着官绣院的人为她裁制出世上最好看的龙袍。

        她道:“陛下,三百六十五天,妾身包您样样不重样。”

        红的,绿的,黄的,圆袍,交领……每一种颜色,每一种样式,在绣上龙之后,都被她做出了威严的气势。

        盛梦瑶叹气,“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样子的。”

        黎太后笑着道:“无论是什么样式,她绣出来的自然好。”

        然后道:“陛下,妾身今日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说。”

        盛梦瑶一边喝粥一边道:“你说。”

        黎太后:“当初先帝驾崩,您为女帝,因是匆匆忙忙,宫里的姐妹们也不敢多来烦忧你。”

        “您当初问我们的去意,当时她们不敢多说,也有些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先帝死了,她们这些人本来以为是要做太妃,永困于后宫的,谁知道皇后成了皇帝。

        这是千古未有的奇事,先是茫然,后来就是欢喜。皇后娘娘素来仁善,对她们好,如今做了皇帝,怕是以后过得不会差。

        先帝去世三月后,陛下就问过她们将来想去哪里,留在宫里也好,去外面也好,她都有法子如她们的愿望。

        但是没人先提出要走。无论是东宫的老人还是后来先帝时期进来的美人,她们都活得太快活了。

        她们没有说话,陛下也没有管她们,只让她们慢慢想。她们哪里遇见过这般的事情,慢吞吞的待了一年,才开始陆陆续续的找黎太后。

        黎太后帮着陛下打理后宫,为人也和善。便有一个美人去找她,提出想要去京都的女学里面教书。

        如今京都女学因为陛下做了皇帝而瞬间高贵起来,里面读书的姑娘们有几个还放出话来要考科举做官。

        美人道:“妾身读书不如太后多,教书也不便教什么有大志向的人,只想教导姑娘们识字,做个启蒙的先生。”

        她道:“太后学识好,可考妾身。”

        黎太后惊讶,她是想过这些人会回家,会去外面住,但是没想过有人来跟她讨差事。

        她记得,这个美人姓孙,美貌有,才学有,但不爱出头,也不怎么得先帝欢喜。

        在皇宫里面平平无奇。

        她问,“你如何想做先生?”

        孙美人恭恭敬敬的道:“不怕太后娘娘笑话,妾身出身商户,是个庶女。”

        黎太后出身高贵,平日里也不爱交际,对这些先帝的美人们并不熟悉,她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孙美人:“您也知晓,像是妾身这般的商户人家庶女,不像是官家庶女,我们可以直接给人做妾的。”

        “妾身家里三个姐姐,便有两个给了同父亲做生意的人家做妾室,还有一个做了秀才做正室。”

        “那是家里最好的姐姐,我自小就羡慕她……”

        她的脸上涌上了一股复杂的情绪,道:“后来,我就开始为了做正室努力。”

        “我学琴棋书画,我学女工烹饪,我学算账,学管家……我学了好多好多,都是为了做正室。”

        黎太后开始同情她。

        孙美人笑起来,“我命好,等我到了定婚的时候,陛下在选秀女了。”

        她就这般进宫来了。

        进了宫,她没有先出头,在后宅里面,她已经知晓如何生存,在这个皇宫里面,她也不敢丝毫踏错,继续用她在后宅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的讨好皇帝,讨好秀女,讨好主殿的妃嫔。

        然后,她发现,这个后宫很不一样。

        她回过神来,道:“妾身这几年,过得很好。”

        黎太后点头,“所以?”

        孙美人:“所以,妾身开始不用讨好陛下,不用讨好别人了。陛下如今做了女帝,她说女子可以为官,可以从商,妾身的路便又宽了些。”

        “不用讨好别人,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妾身想了一年,想清楚了余生所愿。”

        “妾身想教书。”

        她一点也没有瞒着自己的打算,“就想呆在京都女院里面,不走远了,无人敢欺负,陛下的羽翼下,教书一生,想来还不错。”

        她释然一笑,“您能给京都女院的学生们选要读的书籍,吴太后娘娘能掌管官绣院,想来妾身他日也能在京都女院被人称作山长。”

        黎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道:“好,你既然想清楚了,那我跟陛下说。”

        她今日就跟陛下说了。

        盛梦瑶听闻之后,半响没有回过神,然后笑起来,“她既然愿意,便是最好的。”

        她突然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步,最后哈哈大笑,“没错,她既然愿意,便是我没有做错。”

        她不是神,顾全不了天下人,她只能先创造出一个空中楼阁,先把这些愿意去楼里面的人接进去。

        黎太后就笑着看她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最后听她说,“阿黎,你来。”

        黎太后笑了,也只有在陛下这里,能听见这个小名。

        她走过去,“陛下?”

        盛梦瑶拉着她去龙椅边,然后拿出一张纸,折出了四四方方一个空盒子。

        盒子上面没有盖,她用手托着这盒子,往里面放东西。

        先是一些碎纸,然后又放了一块砚台。

        她道:“你看,刚开始,这纸盒子有我托着,它掉不下来。慢慢的,慢慢的,这盒子里面东西多了,就往下面掉。”

        “只要控制得当,一点点的往下面掉,就能稳稳的着地。”

        盛梦瑶欢喜的道:“阿黎,空中楼阁就空中楼阁吧,这楼阁无论是什么样子,只要是喜欢它的人,总会往里面去的,她们肯定喜欢住。”

        她道:“我要做的,是稳稳的托住,是把楼阁里面的屋子布置得好些。”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我还是被影响了。”

        是的,她为什么会焦虑自己做的事情是空中楼阁不能着地呢?

        因为为帝一年来,在她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

        她能坚定自己做的事情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她怕好心办出坏事。

        都是第一回做皇帝,站得太高,她惶恐了。

        朝臣们很知道如何做臣子。他们不再用死来反抗她的临朝,他们也不再做出任何剧烈的挣扎。

        但是他们开始用他们那一套来忽悠她了。

        他们说,百年之内,女子不可能如同男子一般进官场做官。

        “上战场,力量的对峙,难道对方的敌寇会因为她们是女人而心慈手软吗?”

        “在官场上,难道她们不用生儿育女了吗?在她们生儿育女的拿一两年里,如何保证她们不会影响政事。”

        “生儿育女本就是难事,如今,您还要她们在难事之上更加艰难,到时候多少女子会畏惧艰难而退。”

        “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女子大多是不成婚的,她们成为另类,在整个世道看来不容于世,势必也会遭到诸多反抗。”

        “陛下,您只看见了不公平,但您又如何知晓,千百年来都这般过,未必不是她们的福分。”

        “您成了陛下,是您受上苍恩宠,您告诉她们,她们可以像您一般,像折尚书一般,像秦将军一般,但是天下多少年才能出这般的人物。”

        “倾天下之力,供养出您和她们两位,于是有姑娘开始跃跃欲试。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折尚书和秦将军这般幸运,她们可能还没有踏出去,就先被打死了。”

        “您最近的动作太大了,您手里的鞭子开始挥向她们,您恨铁不成钢,您想让她们出来,您开女学,想让她们读书,您办官绣,想让她们自食其力,但是陛下,女子千百年都不是您这般过的,她们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观念——”

        “您手里的剑,本是庇佑她们的,可过不了多久,臣就可以预见,您的剑悬在她们的头上,成为一把砍掉她们头颅的利器。”

        “您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却又希望她们成为您世道里面的人。”

        “您给她们画了一个空中楼阁,骗您,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一句句话,让盛梦瑶生出了无数的戾气。

        她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老不死的老匹夫在那里说。

        好想杀人啊。

        她手捏着衣裳,吴太后给她绣了一只龙爪在衣袖上,那只龙爪就被她这般揉捏,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爪子。

        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他们在胡说八道,但他们这话恶心至极却又让她无话可说。

        他们说的话,有一半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走在前面,得上天垂帘,得了这皇位。但她知晓,能得这皇位,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世道才坐上来,而是因为她运气好。

        她有一个在支持她的父亲,母亲,亲人,朋友。

        不然,这个位置,她爹可以坐,她娘可以,她兄长们也可以。

        盛瑾安可以,小凤也可以。

        她能坐在这里,是因为身边的人理解她,尊重她,敬佩她。

        所以他们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有时候想得越多,就越是害怕。

        因为她自己知晓,不是因为世道变了,而是她要改变世道。

        她要的世道是对的,但是世道里面的人,她怎么把她们送进去?

        她努力用德政去引,用利益诱惑……但她怕。

        她怕,她最后用的是刀,是剑,是鞭子。

        太难了。

        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

        有一个深夜,她梦见自己用剑劈向了坛子,但一刀下去,坛子没了,那些女婴也没了。

        盛梦瑶晚间一日比一日沉默,白日里却要耗费起所有的精神去应付国政。

        她必须胸有成竹,必须要庇佑依附她的臣子们。

        她对黎太后道:“我好累。”

        她把空纸盒子放下,坐在椅子上,道:“我有些怕。”

        她第一回坦白自己的心扉,黎太后听了这般一番话,惊愕道:“原来您也会有担忧和害怕。”

        盛梦瑶:“我也是人,怎么不会害怕呢。”

        她道:“你看我的鞭子。”

        她的鞭子是典型的云州鞭,是她母亲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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