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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泽和妈妈走进病房里的时候,腿都在发软,他遥遥看见一个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白色的,他竟认不出那是沈听眠。

        他好像已经隔得那样久,那样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不仅仅意味着实际的时长,而像是更久远。

        郑文英仿佛苍老了二十来岁,头发甚至花白了很多,她虚坐在病床前,一只手软软扒着床栏,歪着脖子,目光空洞。

        “来,跟阿姨道个歉。”

        李妈妈拉着李牧泽往前,对着郑文英说,“快说对不起。”

        李牧泽好像提线木偶,张张嘴巴:“对不起,阿姨。”

        郑文英愣了一会儿,忙摆摆手:“不用不用。”

        对于“李牧泽和沈听眠一起翘课出去玩,回来后自己先回教室,没有留意沈听眠”这件事,李妈妈表现出了很大的歉意,她诚意十足,握着郑文英的手和她交谈,郑文英眼里才有了点撑起来的色彩,努力盯着李妈妈看,眼睛慢慢聚焦,这个女人因为儿子已经垮掉了,她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李妈妈把她拉起来,一再说:“这样,你先去睡一会儿,我们帮你看着孩子,没事的。”

        郑文英慌忙地拒绝:“不用,不用。”

        李妈妈看出来她是不放心,摸着她的手安抚她:“没事的,没事,护士就在外面呢,孩子也动不了,不会有事。”

        人在身心极度疲惫的时候,心理依赖程度会变得很高。李妈妈安抚着郑文英那高度紧张的神经,言语温柔真诚,在最后,她赢得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信任。

        她搀着郑文英走了出去,回头看了眼李牧泽,李牧泽木讷地对她点点头。

        他扭过头,看见沈听眠在看他。

        他们好像不认识了,忽然陌生了,李牧泽在沈听眠的眼睛里甚至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沈听眠已经死亡,这是来世再遇。

        只是他现有的生死观不包含来世的存在,他不可能把无处施放的爱意和绝望期许在来世。李牧泽半天才拉回神,勉强找来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难过:“眠眠。”

        他想问他,现在感觉会不会好一点。

        这又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肉眼都在告诉他,眠眠一点也不好。

        他狼狈地把目光拉开,飞速眨了几下眼睛,泪珠就滚了出来。

        他很想抱着沈听眠哭一场,对他吼:“我以为你死了啊!”

        可他不能这么做,于是他屏着呼吸,胡乱揉了把脸,红着眼睛对他说:“很疼吧。”

        沈听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身体到处都是白色的绷带,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腿吊了起来,不像是躺在床上,反倒像是被人固定在床上。

        沈听眠没有表情,眼睛里一点色彩也没有,就好像噩梦里没有眼睛的娃娃。

        李牧泽并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哪怕沈听眠真的变成了干尸,他也会找到可爱之处。

        他用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完全哭出来,可他真的快要不认识沈听眠了,面前的这个躯壳是空的,沈听眠的灵魂被人偷走了。

        他再次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很疼。”

        “疼。”沈听眠很快地回答了他,语气很轻,李牧泽听不出是询问的语气还是肯定的语气,更像是轻嗤了声。

        但是只要一听到他开口,李牧泽就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抿着嘴看向别处,缓缓呼吸着,想换些话题,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带着哭腔问他:“我不明白,你从来都没有快乐过吗?”

        ——“没有。”

        这次,沈听眠依然很快地回答道,就好像在和他争吵,语速飞快,却没有起伏,眼睛空洞地看着李牧泽。

        李牧泽屏着呼吸:“都什么时候想这么做?”

        “每一秒。”

        他爱的人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每一秒都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之中的每一秒,包含着他存在的每一秒,同样也包含着李牧泽自以为他和沈听眠快乐的每一秒,那些愉悦的,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他都永生舍不得忘记的,有意义的相伴的每一秒。

        而现在,沈听眠把那些快乐全部都否决了。

        李牧泽并没有觉得太痛,直到现在,他都不舍放弃他的天真,他恳求他:“算我求你,不要再做傻事。”

        “傻事。”沈听眠微微扬着下巴,又好像是无意识在这么做,但并不会显得傲慢,只有冰凉凉的绝望,“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和我在一起,也不开心吗?”

        “要开心一点。”沈听眠没有感情,刻板平淡地叙述着。

        李牧泽听到他最喜欢的人对他说:“也没什么用。”

        李牧泽啜泣着,尽量不嘶吼出来:“我爱你,我爱你啊!”

        沈听眠荒唐地笑了一声,绝望地、冰冷地问他:“你觉得有用吗?”

        沈听眠用凉薄的声音说:

        “你爱我,关心我,给我加油,说抱抱,说努力一下,坚持一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

        李牧泽身心发寒,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好像抽离了此时的时空,游荡在另一个世界。沈听眠离他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并且丝毫没有邀请自己过来的意思。

        “我真的很恶心,你与其这么做,倒不如来厌恶我,骂我。”

        沈听眠放空地说着这句话,李牧泽全然顾着伤心,却并不知道,沈听眠此时正处于对他的极度怨恨之中。当他从空白中醒来,听到自己真正“避免于难”的原因是“空调外置机”,他几乎飞快想到了那时李牧泽一脸愉悦地跟他谈及的内容:“学生家长联名给学校写的信,说没有空调会影响学生学习质量,你猜猜是谁组织的?……我跟我妈说的,我们打了好几天电话叫人来一起写信,好厉害吧?”

        是啊。

        真厉害啊。

        这么多次,这么多次,李牧泽已经这么多次阻止了他的超度,不让他离开这该死的人间,那样游刃有余、无辜懵懂地拉着他在火海中谈情说爱,枕着沈听眠无法腐朽的尸骨说着甜言蜜语,并告诉他,这样好极了。

        沈听眠死死盯着李牧泽,眼神越发怨毒,好像李牧泽的存在都是一种罪过,他用虚软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我真希望我从没遇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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