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顾(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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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遥山,  野渡飞鸟来,在溪水潺潺的长巷里打转。箫娘乱麻麻的心如水乱流,似蝉乱聒,  渐渐又在席泠的寡语里岑寂下去。

        下晌暨至陶家,走入绿蟾闺房,  见绿蟾恹恹倚在榻上,  绉纱裹轻体,添了几分憔悴。箫娘便打趣:“哎唷,才困了几日,就愁得这样,哪里值得呢?”

        绿蟾乍见她,  欢喜得要不得,忙捉裙下榻迎来,  “你怎的又这几日不来?往哪里走跳去了?”

        “左不过元家柏家张家王家的,总不得闲,  今日抽空来瞧瞧你。”

        说话间,两人暗暗对眼,绿蟾将屋里丫鬟追出去,  只留跟前常伺候那个端来茶果。

        箫娘浅浅抿口茶,  和软轻笑,  “你不要急,  何小官人叫我告诉你,他向他父亲说了要求你为妻,只等他何老爷回话。你们两家官商有别,  总要等他老人家思虑几日。何小官人又说了:‘伯娘告诉她一声,  我父亲答应便罢,  不答应我再想法子,  此生非她不娶就是了!’”

        箫娘挺着腰板压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真格似何盏就在跟前,一霎逗笑了绿蟾。她把苦悬多日的心搁下,蛾眉却低蹙,又生出别的烦恼:

        “我信得过他,等他多少日子我都等得。只是我父亲……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两家挨着你们家住了这么些年,从无往来,我爹时常不喜欢他父亲的清高,两家暗里较着多少劲。再一桩,我爹舍不得我,不肯我外嫁,他家也断不肯入赘。我只怕两位老爷互不相让……”

        箫娘亦体会,叹了一声,眼珠子骨碌一转,“嗳,要我说,你去与你那继母说一说。你那继母不是忌讳你在家中招赘女婿分了弟弟的家财?你请她帮着耳边吹吹风,她必然肯的。”

        绿蟾沉吟一番,这倒是个法子。天暗前送了她去,便走到继太太房里将此事说了,继太太岂有不好的?转头往陶知行跟前去说。

        却怪,陶知行这一遭倒没一口驳回,只坐在榻上沉闷着摆袖:“这事情我要细想想,她不是你亲生,你只管把她往家外头推,却是我的心头肉。我得好好想想。”

        继太太翻着白眼去了,陶知行久在榻上思索,半晌长吁,正就把老管家吹了进来,“老爷,济南那边买银的定钱已经到了,等着您检点了,咱们就好与仇大人那边,着手运粮了。”

        “慌什么?”陶知行剔起阴沉沉的眉眼,“晚几天早几天,这事情也得明年才能了结,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老管家恭候榻下,见他攒愁,小心探问:“老爷是为姑娘的事情发愁?”

        提起陶知行便长叹:“隔壁何家想求娶绿蟾。”

        “老爷不是一向张罗着要招赘女婿?况且这何大人,与咱们家,不是一向有些嫌隙?”

        “想么是这样想。可如今,好人才不愿入赘,不好的我又瞧不上,耽搁得绿蟾都十八了,再不出阁,她的脸面哪里搁得住?何家虽瞧不上我为商,可那个何盏,倒像是真心,绿蟾给了他,也不怕受他苛待。”

        “老爷说这话招笑,谁敢苛待咱们家小姐?咱们家虽无权,可有的是银子。”

        陶知行有些落拓地笑一笑,慵慵歪沉了身子,“自古商不与官斗,有钱什么了不得,只要朝廷治个什么罪,这副家财还不都是国库的?怕就怕真到那一天,绿蟾反跟着我遭罪……嫁她出去也好,也好……”

        他把眼轻阖,遥遥手,“算了,不说了,走,检点银子去。你使人去请仇九晋来,横竖银子也是他们家的。”

        陶知行行商多年,对时局总有些敏锐嗅觉,隐隐的,他感到大厦倾倒之势。覆巢之下无完卵,或许真只能将绿蟾发嫁出去,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比及日影将坠,人烟尚且熙然,陶家南京城的银楼依旧客往繁杂,后厅内却显得宁静。

        屋檐拉着斜长的影,白花花的银子码得齐齐整整,映着髹黑的好多大箱。仇九晋拔着靴走过,与陶知行椅上吃茶。

        老管家旋即递上账册,“这里是济南府那边一万五千两的定钱,请大官人清点。”

        仇九晋端着茶盅摆摆手,满面和煦,“倘或这点都信不过世伯,我父亲也不会与世伯来往这些年了,不点了,装车就是。”

        陶知行摆摆袖,使管家退出厅外,“定钱到了,往济南府的粮食就该装车押运了,这一批批地走,恐怕得年底才能走完。这里完了,成都府的银子也就到了,来来往往的,总不得闲,辛苦大官人。”

        “辛苦世伯才是,世伯为我仇家如此费心操劳,小侄感激不尽。”

        话说到此,陶知行惦记绿蟾的婚事,想与何家结亲,又一恐仇家面上过不去,二恐仇家多虑他陶家与其他官家结了亲,动了买卖上的根基,或走漏了一点风声。

        因此怕生嫌隙,便趁机感慨,“忙来忙去,都是为了银子在忙,倒把儿女的事情耽搁住了。如今侄女与大官人婚期在即,我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只剩个绿蟾……叫人头疼啊。”

        仇九晋听出些意思,搁下盅笑,“小姐品貌端庄,要不是伯父舍不得,富贵王孙,还不是随小姐拣。世伯也不要太挑剔嘛,再挑下去,只怕要往宫里寻皇孙太子了。”

        “哎,不敢不敢。”陶知行忙摆袖,笑一阵,把下唇抿一抿,“绿蟾那丫头,我为她一片苦心,大官人是晓得的。当初还为舍不得她,惹得令尊令堂不高兴,辜负了大官人。可这丫头不争气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竟学着外头那些不端之举,与隔壁何家的公子,险些闹出事情来!亏得没叫人晓得,否则我陶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既然是丢脸面的事情,不往里捂就算了,何必往外说呢?

        仇九晋揣摩出他几分意思,又思及这些年他为仇家奔命犯险,难免生出几分恻隐,“年轻人嚜,又隔壁住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没闹出什么事,世伯也不要太动怒。我看那何盏为人不错,世伯招他做女婿,也不亏的。”

        闻言,陶知行大喜,端正了身子,“大官人这样讲,实在叫我惭愧。我只怕令尊……”

        “世伯放心,您帮了我们家这些年,别说父亲,就是外祖父也惦念着您的好处,没道理为了买卖上的事情,耽误了小姐青春。”

        陶知行忙谢几句,又与仇九晋商定头一批运送济南的粮食后,姗姗归家。

        天色将落,杳杳残阳,这厢走到绿蟾屋内,见绿蟾伏在案上写些什么。他落到榻上朝她招手,疲惫的面上满露慈爱,“来来来,到爹这里来。”

        绿蟾款裙过去福身请安,他打量她一番,当她还是小姑娘一样搂在身边,“爹爹问你,不要害臊,要照实讲,你是真想嫁给那何盏为妻?”

        余晖投在兰堂,淡淡馨香笼着绿蟾赧容低垂,细微地点了个头。陶知行就笑起来,“听说他去求了何大人要娶你?”

        她复点点下颌,陶知行握起她的手在掌中摩挲,“那咱们等等看吧,他要果真有这个诚心,爹给你备厚厚的嫁妆,就把你许了他。”

        绿蟾乍惊乍喜,“爹想通了?”

        “什么想通不想通的,我做爹的,无非是想你好。你娘没得早,我总怕嫁你出去人家欺负你。若他能对你好,你也有这个心,爹不拦着,只要你好,爹就安心。”

        绿蟾挽着他的胳膊,折颈倚在他肩头。不论长得多大,他依然是他牢固的城墙,带给她稳妥的安全。

        而墙那头,是席泠罩雾笼霜的眼,他摘下来一颗杏,转身递给郑班头。

        郑班头微躬着腰接过来,在手上抛一抛,“老爷揣测得不错,小的暗里查访,济南那些银子前脚运到陶家的钱庄,仇大人后脚就去了。陶家对外只说银子是他们家各地的商铺里的货款。可既是货款,干仇家什么事?他们跑去凑什么热闹?”

        “是哪位仇大人?”

        其实哪位仇大人都一样,跑不了是仇家与陶家面上联姻,私觌勾结,一个贪墨,一个销赃。但他就是想问一问箫娘的旧情人,是不是依然身不染尘。

        不出他所料,郑班头舔舔下唇,似笑非笑,“正是咱们的县尊大人,大约是替他父亲外祖父在卖命。只是银子虽见,却不见粮,只怕陶家不认呀。”

        席泠点点下颌,“粮食想必是从应天府户科抽调出来,藏在了个隐秘地方。”

        “那小的去访这地方?南京城掀个遍,总能找着,那么多粮食呢,我不信他们还能埋到地底下去!”

        “不急。”席泠轻轻抬手,侧转过背,“就是你访着了,人家也能说,梅雨库房潮湿,粮食是替户科存放。你照常暗盯着就是,这事情还得等京里派来的人到了,何齐打头阵,我从旁助益,他才会上表朝廷为我请功。倘或我早早冒了这个头,把他的头功抢了,他盼我死还来不及呢。”

        “那柏通判那边?”

        “叫他知道一声也好。不出两年,顺天府尹的位置必定是他的,算我报他提携之恩。”

        郑班头拱手去后,席泠剪起双手斜望,阴沉沉的目光像一条蛇,随残阳爬过了东墙头。

        入了夜,蝉鸣稍歇,蛙声另起,莫如此起彼伏的算计,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潮一潮的聒噪中,席泠被上元县复启为县丞的消息,就被白丰年传诵到定安侯虞家。

        虞敏之在屋里怄得直踱步,来来回回地,把四壁辉煌烛火刮得颤个不停。

        须臾朝小厮射去冷眼:“好个上元县,赵科才刚卸任归乡,他们就不把我定安侯府放在眼里了!我打招呼不许用的人,他们竟敢复用,简直目中无人!”

        小厮跟前陪着笑脸,“听说是应天府的柏通判启用的,咱们家与他素无往来,又才回南京一年,恐怕他不晓得其中的缘故。爷别气,等小的去与他勾兑勾兑,还不是叫那个席泠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碰巧他姐姐虞露浓走来瞧他,廊下蓦地听见“席泠”二字,心一跳,贴窗听觑了一阵,可算听出了个原委。

        这厢起了愤,捉裙冲进去,“好呀,祖父父亲叫你回南京来,就是要让你离了顺天府那些个纨绔子弟,沉沉你那任意狂妄的性子。没成想,你到南京愈发厉害起来,竟敢借家中威势,随意弄权毁人前程!”

        不防叫她晓得,虞敏之索性就不避了,两手一摊,落到宝榻上,“谁叫他不识好歹得罪了我?我不过给他个教训。姐姐与他素未谋面,又非亲非故,倒替他教训起我来,什么道理嘛……”

        “我只问你,这事情祖父晓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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