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郎衣(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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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渐变,  风变得细软绵绵,秦淮河谁家起了戏,笛声莺腔传到这里,  唱的是: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处牵1……

        杳杳而来,别有一番魂牵梦萦滋味。

        席泠膝落床前,床头的烛火一并箫娘那张欲求不满的脸在他眼里飘飘摇摇。他挑着食指抬一抬她的下巴,钻研她的眼睛,“嗯?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哪里去知道?你一向是个爽快性子,怎么扭捏起来?”

        她让一让下巴,  凄凄婉婉地嗔一眼,又垂下去,  撅着嘴绞弄裙带子,“我告诉你,岂不成了我讨来的了?有的东西,  讨来就不值价了。”

        席泠随意笑了下,  站起来摩挲她一侧腮,  “那早些睡,  我慢慢琢磨。”

        箫娘见他要走,又舍不得,急中生智地寻着个话款留他,  “嗳,  今年年节如何过呀?”

        “左右也和往年一般,  你我二人,  不必繁琐。”

        她又磨磨唧唧寻了个话,“后日我要往虞家去一遭,送他家小姐的一双鞋。这些日天冷了,不大好寻轿子,你下了衙,街上请一辆马车来接我一道回家好吧?”

        乌衣巷不过二三条街,从前她打隔壁旧花巷往这里来来往往的,偶时也不要车轿。今番叽歪起来,席泠猜着了一些,就在妆台的椅上坐定,撑着额角望她,“好。”

        箫娘见他坐了,忍不住泄了个笑,睡到被窝里头,歪在枕上与他说话,“前几日家门口来了个货郎,收了几张灰兔的好皮子,我买了两张,给你镶滚成领子,做件新袍子穿。我自己做一顶卧兔戴。”

        “好。”席泠见粉靥俏皮,两片唇唼唼不休地唠叨着,就只听她讲,说什么都应个“好”。

        “虞家那小姐,亏不得是侯门的千金,到底与咱们南京这班姑娘不大一样,还会抚琴。那日我去,听见她在屋里弹琴,却不唱,念了段诗,我一句也没听懂。还有她穿的衣裳,好多料子都是内造的。请我做鞋,不要那些大花样子的,只说要个简简单单的,勾个如意头就成……”

        连秦淮河的笙歌也说得歇了,炭盆烧得正旺,屋子换了新的门窗,窗纱蒙了好几层,如今严丝合缝不透风,熏得暖暖的。

        箫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席泠在椅上轻栽一下脑袋,醒过神来,见她已阖了眼,在枕上睡得黛展梦宽。

        他轻着步子过去,替她掖了被子,坐在床沿不出声,要走又挪不动脚,俯身亲了一下,眼将她照一照,低低问了声,“睡了?”

        她没醒,他就抬起手背,在她的腮畔轻而缓地摩挲,仿佛在摩挲一件宝物。她分明单薄清瘦,脸却是软绵绵的,像朵云朵捏的花。他冷漠的魂魄险些迷失在这一样一种柔软里,若不是那灯影一晃,惊醒他的绵延思绪。

        他收回手,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会,遗漏个迷离的笑,吹灯而去。

        却在身后月色蒙蒙的夜里,箫娘一颗心像是刚出笼的鸟,怦怦地蹦起来。她先是摸了摸嘴唇,沿着他方才抚过的痕迹,把手揿在锁骨处,发了一会呆,像抱着个蜜罐子,甜丝丝地翻了个身。

        就有湿腻腻的想念,自月中流淌出来,像一帘银河自天宫里满泄下来。

        门前的溪也常年累月淅沥沥淌着,这时节冰得蛰手。席泠不舍得叫箫娘洗衣裳,在何家寻了个扫洗的婆子,请她帮忙洗,一月二钱银子的开销。

        箫娘听后心里隐隐作痛,天还没亮就开始抱怨,“二钱银子呢,就请人洗件把衣裳,多不划算呐。这银子归我,我自家洗!”

        席泠看一看她把着院门的手,在昏暝天色里白得似霜。他抬手去握了握,幸而是暖和的,“你使命叫我挣钱,不就是为着享福?二钱银子不值什么,何必剖腹藏珠。进去吧,外头冷。要使用水,记得烧热了再用。”

        “柴火也可费钱呐!”箫娘一跺脚,把院门吱呀阖拢,躲在墙内迎风笑。

        傻笑一阵,折返屋内梳妆换衣裳,拣了支绿中透蓝夹了絮的玉簪子,戴了副白珍珠珥珰。从前她是爱黄金的首饰多些,自打与虞露浓相交后,自省俗气,也稀罕上玉器来。

        对镜照照一张玉容,再无不妥,便包了替露浓做的鞋,提灯往乌衣巷去。

        到那头业已天光明媚,露浓在榻上歪着读书,箫娘待要福身问候,露浓且钻在书里出不来,兰指一翘,将她止住了。

        这厢就在杌凳上坐等,无甚消遣,直静候了一盏茶的功夫,露浓方阖了书端正起来,“真是对不住,我因正读到欧阳修的《秋声赋》,入了迷。欧阳修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忧动于中,必摇其精。’因此一时不好断了书招呼你。”

        箫娘就听懂了最后这一句,忙笑,“姑娘只管忙姑娘的,我等一等,不妨事。”

        “嫂子可吃过早饭了不曾?”

        “劳姑娘惦记,吃过了。”说话间,箫娘将包袱皮里的绣鞋拿出来给她瞧,“姑娘瞧瞧花样子中意不中意,按姑娘说的,如意头的样子。”

        露浓向来不大穿外头的衣裳鞋子,料子也多是内造货,请她做鞋子不过是寻个由头,使她时时往家里来。略瞧过,便使丫头收了拿来打赏。

        赏是两匹整料子与二钱银子,其中一匹墨黑软缎,摸上去又丝滑又轻盈,料想价格不菲。

        这般使丫头捧到跟前,扯开一截与她瞧,“这是江宁织造局里新出的,还没送到京,先进了我家几匹。这颜色我穿着嫌沉重了,你拿回家去,随你怎样处置吧。”

        箫娘喜得没眼缝,料着给自己裁件比甲穿,给席泠裁件袍子是足够。忙不迭福身谢,“姑娘这样大方的,满南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就说,到底是尊家这样的门户,若换别家,纵有这个心,也拿不出这样好的料子来。哪舍得别处使用?少不得我自家裁一件衣裳,再给我们泠哥儿裁一件穿。”

        刚就中了露浓胸怀,她拿出这匹好料子来与她,偏又是这个颜色,正是算计着给席泠穿的。

        眼前听见她如此讲,心儿放下一半来,乔作不经意问:“你们泠官人,成日也忙,是该多照料着些。”

        “嗨,陀螺似的,满个上元县打转,今日游河道明日看桑田的。”说起来,箫娘就止不住甜蜜蜜地得意,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乐意显摆,“不过再忙,也是顾家的。这不,赶上要过年了,赶车的少,我这里不好叫马车,他午晌衙门出来雇车来接我。”

        露浓骤把一颗心提起,“他要往我家来?”旋即眼珠子婉媚地转一转,摇风挹露。又怕叫人瞧出端倪要笑她,把一股羞意按捺住,“那少不得我去告诉祖父兄弟一声,请他们外头招待他。”

        “快别忙,不好叨扰得。”箫娘忙摆袖,“他只在角门上接了我回去,不进来打搅。”

        露浓刚乍起的欢喜刹那又流失,眼皮恹恹地半垂,“这算什么叨扰?他做着官,我一家子爷们都在朝中为官,官场上来往,早晚的事情,难免的。”

        “姑娘不晓得我们泠哥儿的脾性,有些怪,最不爱往别人府上走动,一向有些独来独往的。我素日劝他同他那些往日的同窗同僚的多走一走,他还不肯听劝呢。”

        可原本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到底是越走越近了,近到今番只剩一墙之隔。这样一想,露浓又忍不住生出一股信心。

        于是精精神神地起身,说是要领着箫娘园中逛逛,又吩咐丫头预备晌午饭,要了样皮脱肉化软烂烂的琵琶肉、一样糟鹅、几样时令菜蔬、并一壶烫得热热的茉莉花酒。

        吩咐罢,就引着箫娘往园中去。箫娘倒是头回逛她家的园子,真格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箫娘眼睛忙不赢,直问:“这时节,怎的还开这些花?”

        露浓掩帕而笑,“好些都是京里宫中培育的品种,专是冬天开放的,南方倒少见,你不认得也不稀奇。”

        走出花道,又是亭台楼阁,景致错落。箫娘又指着一一座楼阁惊诧,“那轩馆的花窗,是糊的哪样纱,远远的还闪光呢!”

        “噢,那不是纱,是上的明瓦。”

        “明瓦我是晓得,只是怎的您家这处,好似流着淡绿的光?”

        露浓噗嗤一笑,“是一种散琉璃绿光的贝壳,原先建这园子时,专门到广州府的海里捞来磨明瓦使用。”

        箫娘听后暗暗咂舌,这样的人家,糊个窗户,还得专门往海里捞明瓦。还未惊转,撞见岔路上三五仆婢走动,偶有嬉声,见着露浓,皆是规规矩矩地福身。箫娘暗窥那些丫头婆子,穿戴得比小户里的主人家还要体面。

        益发看得她心酸,渐渐把步子放缓,落了露浓半步,在后头规规矩矩地行走。也不怨她没志气,贫寒在权贵面前,注定天生矮一截。人家说的笑的,皆是她听不懂的,穿戴使用,好些她连见也没见过。

        或许是这种命带的差异,令她再看露浓的窈窕身姿,总觉着这半步之遥,成了天上人间的距离。自然了,露浓才是天上的那个。

        她暗暗决定,下回不再来了。

        倒是露浓,一如既往的热心,逛了回去,款待午饭,又执意要送箫娘往角门上头,“我送你出去呢,我也顺势走一走,省得吃了饭,又在榻上歪得睡过去,恐怕停住食。”

        推辞不过,箫娘只得随她,离角门几丈远花墙,开着月洞门,露浓就送她到这里,“嫂子去吧,改日再过来,年关底下,我好些巾子要做呢。”

        “嗳,姑娘快回去吧,外头风冷。”箫娘原想握一握她的手,还没提胳膊就打住,只朝她挥挥手绢,转背一径过去。

        门首小厮开了角门,露浓躲在花墙后窥看。老远的,对过那堵墙下果然立着位孤高绣衣人,穿的是墨绿的圆领袍,竖着单髻,干净利索得连顶冠子也不曾戴。

        那墙头半帘绿油油的青藤垂在他头顶,阳光斜斜地切割了他一张脸,尽管远得瞧不清,露浓仍然觉得,他露在阳光里的那一半唇角,似乎卷起了一抹笑,也似乎,湑湑的目光在温柔而跅弛地流淌。

        这一刹那,露浓觉得天塌地陷,人世只得那一座玉山隐约,圆月朦胧。她心里振一振,然后也跟着天空绵绵地陷下去。

        她一眼不错地紧窥,瞧见席泠朝门右边招了下手,就有一顶软娇抬过来,停在门口。力夫压了轿,他就轻轻搀着箫娘的胳膊,将她请入轿内。

        隐约还听见箫娘一副莺歌似的亮嗓由里头扬出来,“为什么雇轿呀?”

        后头,或是他没回话,或是角门阖上了,什么也听不见。露浓只好把绢子揿在胸口,遮掩她那颗摇桃曳李的心,折返来路。

        丫头紧跟在身边,忍不住障袂笑了下,“是啊,为什么不雇马车呢?按说,雇一趟驼人的马车,可比雇轿子价低些,轿子四个人嘛。都说这泠官人贫寒,未必也是那惯常大手大脚耍钱的?啧啧、我瞧着可不大像啊。”

        “瞧你眼皮子浅得。”露浓扭来一张粉靥带霞的脸,嗔她一眼,“你只看着雇马车价低,怎的就没想想,这会是冬天,路上恐怕结霜,是马蹄子稳当还是人的脚稳当?那马蹄子打滑了可是不管你人的死活,轿夫的脚的若打滑,得先顾着轿子里的人呢。”

        丫头恍然大悟,回首向角门笑了笑,“真是想不到,泠官人还是个体贴周道的男人,连待个没名没分的继母都如此孝敬有礼,往后娶了妻,还不把夫人捧到天上去?姑娘的眼光果然不错!”

        迎头转来,兜了露浓羞答答的一个巴掌,轻拍在她额心,“乱说话、该打!”

        “姑娘与我还害什么臊呀?方才远远的,虽没瞧轻相貌,可单看那副风姿,相貌必定不会差,比京里那些个世家子弟气度好不少。嗳,咱们在京瞧见过那么些公子,我冷眼比较,都不如这泠官人,姑娘赶紧去给老太太说了,省得老爷太太在京,还替姑娘四处相看,到时候阴差阳错,姑娘哪里哭去?”

        不觉把露浓的心事提起来,黛眉低颦,心神缭乱。一连几日愁心难舒,恍恍混进十二月里去。

        年下忙起来,走亲访友的不少,侯府自然权贵往来不断。这日是南直隶兵部尚书家的老夫人携长孙来拜见。那金公子外头与老侯爷并虞敏之坐了会,转到后宅来见礼。

        虞老太太听说他正是适婚年纪,瞧瞧使人去请露浓躲在卧房里瞧。

        露浓辞不过,只得与丫头藏身老太太房中,比及听见金公子的声音,将卧房帘子挑开一条缝往外瞧。金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倒是斯斯文文的,为人又谦卑有礼,只是实在难入露浓的眼。

        待人辞去后,老太太使她出来问:“这一个怎么样呢?敏之说起,也是南京城有名的才子,有个举人功名在身,只等来年去往顺天府考个进士出来,前程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父亲南直隶的兵部尚书,也是要紧的差事。”

        露浓秋水轻剪,有些无趣,“祖母的眼光自然不差,只是孙女还不想嫁人,还想再守着祖父祖母几年。”

        “你不小了呢,转眼就要十九的姑娘了,祖母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能走路了。到底是哪里不如意,你告诉祖母听,祖母给你做主。”

        露浓哪里好说?支支吾吾地别过腰,只把春山半蹙,似有天大的心事不好启齿。

        老太太心知女儿家脸皮薄,便将贴身的丫头叫到跟前来问:“你姑娘是有什么心事,你只管告诉我听。倘或你不说,先将你打死!”

        丫头听见拐杖咚咚振了两声,忙捉裙跪下,趁势说来:“姑娘、姑娘确有一椿心事不好对人提起,只怕失了老太爷老太太的规矩,连对我也不曾说起过。只是我从小伺候姑娘,姑娘的心事还猜不着,就算白跟了姑娘一场了。”

        老太太又将拐杖振地两下,“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

        “姑娘,姑娘因在京时,拜读过一位先生的文章,从此、从此就有些……咱们回南京,听说那位先生家就在南京。姑娘为着这件事,一连好些日子茶饭不思,人也清瘦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不敢说,我却要说一说,求老太太为姑娘做主!”

        说毕,丫头连磕了几个头,老太太略想想,歪着眼瞧露浓,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情,那先生叫什么?哪位大人家的?少不得我使人去打听打听。”

        露浓方把腰搦转回来,满面羞红,“叫席泠,就是敏之上年说起的那位先生,听说如今在上元县任县丞。”

        “县丞?”老太太提起眉来,淡淡攒愁,“家中呢?他父亲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露浓不好再讲,老太太想一想,使她先回房去。入夜趁老侯爷回来,只向他打听。偏老侯爷素日只与南直隶六部的人来往,这等末等小官,哪里听过?只好又使虞敏之来问。

        那虞敏之吃了几杯酒回来,将毛茸茸的狐皮大氅一解,挥得粉甃间烛火偏颤,走到熏笼前烤手,“我早就说,姐姐待人家有几分心思,祖母还不信,如今可不,她自己也来说了。”

        老侯爷在榻上洗脚,瞪着眼撩他一脚水,“不要说你姐姐的玩笑,再敢乱说,家法打你!你只说,那个席泠的家世如何,父亲哪里为官,母亲是谁家的,祖上官高何职,人品相貌如何。”

        “呵,父亲哪里为官?”敏之好笑着落到下首椅上,“他父亲在阎罗王设的赌局上头任一个常胜将军,母亲在白眉大神座下任个风月大王,祖上早败得根也没了。”

        老侯爷不由把松弛的额心紧蹙。敏之笑了笑,又咂嘴,“他就是那年被内阁放回家待命的那个穷进士,回南京这二三年,好容易才谋了个县丞的差事,论相貌嘛,倒是举世无双,人品嘛,太孤孑清高了些,连孙儿的面子也不给。”

        “原来是他……”老侯爷捋着一把须,缓缓点头。

        老太太听见如此说,忙欠身,“你晓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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