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乱(八)(1 / 2)
夜露压叶低, 轻云露月光,那被银光光照着的杏树“咔嚓”一声,断了枝。
卯时昏暝, 长巷岑寂,箫娘蓦地吓一跳, 反手撑在枕上, 把黑漆漆的窗户望一眼,又扭头望席泠,“你听,有鬼!”
今夜睡的西厢,床头点着一支昏昧的蜡烛, 火光在她瞳孔里鬼鬼祟祟地跳着,引得席泠无奈地发笑, “是风折了树枝,哪里来的鬼?”
他把她搂回来, 两个人的体温把被窝烘得暖洋洋的。他带着某种特殊的慵意,举着她一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摩挲过去, “风紧了, 回头你把炭点上。”
箫娘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叫窗罅里钻进来的一线风吹得有几分冷, 便抽回她的手,坐起来套一件薄薄的鹅黄的鲛绡褙子。
那颜色将她脸上的皮肤衬得格外嫩,白的黄的, 像一片甜软的杏肉。席泠抬手, 用手背在她腮畔抚一抚, “再睡一会, 天还早。”
她又倒进他的臂弯里,熨帖着他,腿只管往他身上搭,“是有些冷了。你晨起要吃哪样?”
“有什么就吃什么,随意烧一些就是了。”
席泠说得很随意,是一种舒服的散漫意态。他好似不在意这点琐碎的吃穿,他一连多日为着收缴秋税的事早出晚归,偶时在外头还吃不上饭。在这个冷清暗沉的清晨醒来,却深刻地明白,他一直都很钟爱这种琐碎。
因为钟爱,他歪下脸把提供这种琐碎日子的女人亲一亲,很是温柔,“就要入冬了,我这些时候偶然往乡下去,遇见好的皮子,收来了缝衣裳穿。”
箫娘想想他成日奔走,心里很疼他,誓要烧顿好的与他吃,“昨日绿蟾送了一条两斤重的鲟鱼与我,养在缸里,一会我蒸了你吃。”
席泠听见是绿蟾所赠,想起时下正算计着要她父亲性命的事情,不觉默然,好像忽然掐灭了一盏灯,脸上顷刻败落了光线。箫娘见他有心事,将他推一推,“怎的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一笑,坐起来穿衣裳。正往床下穿靴子,倏闻敲门声。
箫娘也听见,枕上起来,不由皱了下颌,“天还没亮,谁大早起就来?”
席泠摁下她,“你躺着,我瞧瞧去。”
穿戴好开门出去,借着月光拉了扇院门,见是郑班头,打着盏灯笼,朝门缝里往一眼,抑着声说与席泠:“近日各处催缴秋税,老爷往东我往西的,总碰不上头,干脆就趁早来回老爷的话。”
“你说。”席泠跨出来,把院门轻轻阖拢。
“元太太与那位周大官人的事情,小的前些时已拿住了把柄,这个。”说着递上一件女人的肚兜,大红的颜色,在黑暗中颜色愈重,还有扑鼻的脂粉味。
席泠将眉轻扣,收在袖中。郑班头笑了两声,“前头晓得元太太给了周大官人这件东西,那日我就特意往周大官人身上撞上去,趁他不备摸了来。拿给元澜瞧,他那样好脸面的人,不怕不依老爷的话,把仇家的事情和盘托出。”
“就没有他的脸面压着,他只怕也该说了。”席泠把袖口掣一掣,朝那轮缺了口的月亮的望一眼,“只是怕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注意,拿这面子上的事情激一激他,他就能落定主意了。”
“老爷说得是。”郑班头回完话,赶着往衙门里去,先行辞去。
席泠仍回房里,箫娘已在妆奁前妆黛,正簪花钿,抬着手睇他,“是谁呀?”
“噢,郑班头,有公务上的事情来回我,只怕在衙门里碰不上面,这会赶着过来。”
箫娘不多问他的公事,就问也听不明白,只精精神神地描眉匀粉,一番装扮,天际见光,长巷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她伶俐地往他怀里蹦来,仰着粉面,“你回正屋里看会书,我烧了饭喊你。”
席泠只恐天色昏昏割了手,往灶上点好些蜡烛,用纱罩笼着,适才回房看书。
比及天光暗蓝,箫娘摆饭在外间,进来喊他,一手打帘子,一手伸着个食指在嘴里嗦,像是沾了点菜汁,咂摸有声地,“你拿一盏灯出来。”
席泠望着擎着炕桌上的灯走来,歪着脸看她砸。须臾他把她那截指头由她嘴里拿出来,放进自己嘴里抿了下,“什么这样好吃,叫我也尝尝。”
箫娘那个指节在他口里一热,脸就红了,“你是饿死鬼投生么?”
大约是锅里取蒸鱼沾上的汁,有一点咸鲜味,淡淡的。席泠把她的手吐出来,举到她眼前,“好吃,你再尝尝。”
那手上湿乎乎地混着两个人的唾液,箫娘羞耻又难堪,将那指头在他胸膛里蹭了几回,“好吃个鬼!快掌灯出去吃饭,我去洗手!”
吃罢早饭,打发了席泠出门,箫娘就回西厢在灯下做活计。做到天色大亮,闻听没楔死的院门被人推开,窗外一个绰绰的影满院里顾盼,“箫娘、箫娘在家不在?”
是徐姑子的声音,箫娘忙丢下针线出去应她,“在屋里呢,院中凉蛰蛰的,你上正屋里坐,我给你瀹茶来。”
那姑子手上拿着本《金刚》直摆,“不吃茶了,我和你说件事,说完就赶着往钱家去送他家老夫人的经。你快来。”
两个人在正屋里碰头,箫娘拂裙而笑,“真是天下雹子,慌得脚不落地的!哪样事情,大早起庙里出来就来寻我。”
“天大的事情!”徐姑子在案上一把拽了她的手,四下里窥看一圈,“你们泠官人不在吧?”
“一早就往衙门里去了。”
“那我就好对你讲了,省得他听见,只怕不依。”徐姑子噗嗤笑出来,把她的腕子搡开,“我给你报喜来,昨日我往虞家去唱诵,见王婆子在他家,王婆子你认不认得?啧、就是秦淮河上头吃喜媒饭那个婆子!离了虞家我与她说话才晓得,虞家请她去,是为替你寻户男人家!”
箫娘乍听,错愕得讲不出话。徐姑子笑嗔一眼,“真格是瞧不出来,你往他家走跳这些日子,干系好得如此,叫他家老太太也操心起你的婚事来。老太太外头寻的人,就瞧他侯门的脸面,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听见王婆子说,老太太说下话,要寻个年轻些的、家里人口不繁杂的、又要相貌过得去的。你听听,这是你白得来的好事不是?”
姑子一气讲完,见她眼色沉了沉,像是琢磨什么。她又去搡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我还听见老太太与姑娘商议说:‘人好,家里贫寒些也不要紧,咱们家出些本钱,叫他去做买卖,箫娘嫁过去,总不叫她受穷吃亏就是了。’你听听,这是哪世里的菩萨,你嫁人,还要贴钱与你家做买卖。嗳,你怎的不见高兴?”
俄延半日,箫娘泄了个轻蔑的笑,斜斜地吊着眼角,“哪世里的菩萨?专是与你个贼姑子修出来的菩萨!”
“怎的?”姑子见她生气,两眼巴巴地凑过来,“这天降的好事你还不欢喜?未必,你瞧上了他们家的小官人?我劝你……”
话音未落,箫娘陡地拍桌,“我瞧上他一窝里王八!好心?我呸!”
姑子愈发起兴致,忙将她袖口拽一拽,“哪样回事?你讲呀,咱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箫娘除了席泠,正值个孤立无援的时候,与徐姑子也算“狼狈为奸”了好几遭,索性就拉她做个帮手。便将她与席泠如何要好、虞家如何算计招赘席泠的事情一气告诉。
末了错着牙根,捏紧了袖口,“他们什么好心?话说得体面圆满,暗里办事请把我们家拆散了,好名声还叫他们赢了去!噢,往后人议论,少不得要说他侯门人家如何不计门第,招了个贤婿不算,还连孙女婿家里头不明不白的女人都为她打算了。贴几个银子,买了泠哥,打发了我,赢个体面名声,这算盘打得倒响!”
徐姑子莫如一时间吃了顿豪宴,一会想这头,一会想那头,好半日才将事情克化得通透了,“你上回说那汉子,就是冷官人?”
问得箫娘乜她一眼,她就笑。笑了半日,把下颌点一点,“怪道虞家老太太与姑娘把你的事情如此挂心,我暗里听王婆子讲,就是贴个百把千两,她们也是甘愿的。为着打发你,倒是舍得下银子,倒是他虞家也不缺这些银子。”
听得箫娘一阵心惊,“多少?”
“百把千两,”徐姑子转过眼来,“听那口气,银子不是事。”
言讫,两个人皆默了一阵。徐姑子想来,千把两银子,那是替豪门敲一辈子木鱼唱一辈子经也攒不下的;箫娘也想,她不算仇九晋给的,与席泠现如今的满副家当,也不过剩得一二百两在那里……
谁还嫌钱多咬手怎的?
于是两人一对眼,幽幽相笑,彼此领会。箫娘见其神会,放心转过去,骨碌碌转转眼,又凑低来脑袋,“你说的那王婆子,信不信得过?”
“有什么信不过?”姑子哼哼笑两声,“咱们这起人,转来转去,不就为几个银子?难不成还指望侯门赏个官做不成?那王婆子纵然想家里头有个官做,奈何她老早死了汉子,又没个儿子,就真给她家一官半职,叫谁去担?她有个女儿,人家都瞧好了,正筹备嫁妆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