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多病骨(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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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雨惊拍,黑云蔽日,屋子里香冷玉篆,风一卷,空气又湿又冷。

        董墨抱着梦迢在罩屏底下,身前是门,身后有窗,皆大敞着。雨滴撇湿了衣裳,但他有些一厢情愿相信是梦迢的眼泪给打湿的。

        老天爷真是长了嘴也说不清,大约也有些瞧不上他这股自欺欺人的劲,愈发把雨偏着朝门窗里打,溅了他一身。

        梦迢呢,也不知哪里来这些泪,扑在他胸怀里一哭便收不住。哭到最尾,倒不像单是为他了,也为她自己,长年累月不敢爱也无从恨的愁闷。

        “哟,姑娘身上湿得这样!”

        两人一惊,瞧见斜春进来。梦迢忙抽身退了一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像是恍回神思,满身淋漓地站在罽毯上。这时候她才想起难看来,挂着一连涕泗朝董墨讪笑,“我把你家毯子也踩脏了。”

        斜春早在门外站了一会了,实在是怕梦迢身上湿衣裳捂久了要生病才进来。这里已病了一个,再病一个,岂不是两副病骨,药罐子都不够换的。

        她笑笑,“脏了毯子什么要紧?姑娘快到里头去,别站在门口吹风,我拿身衣裳来给姑娘换。”

        又看董墨,还站在罩屏下,里头的直身也湿了半截。斜春瞅他一眼,“爷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姑娘啊,先到榻上坐。”

        董墨大半日不说话,披着氅衣到小厅榻上坐,眼不知望在什么地方。梦迢心里有些毛毛的,想起方才脑子像被大雨拍散了似的,净是些没头没脑的悲情,还在他身上哭了这样久。

        她觉得难堪,坐也不好坐,只在他面前湿漉漉地站着,“你怎的不讲话?”

        “讲什么?”他一开口,嗓子倒了一大半,沙得不成样子。

        梦迢忙躬下腰窥他,近近的,红红的眼圈里还含着一泡泪,一说话便抖落下来,“你是不是给人把嗓子毒哑了?”

        “我是病了。谁能给我下毒?”

        梦迢又忙把湿淋淋的手搭到他额上去,“好烫,真是病了……”

        此刻倒有一大半放下心来,忆起来时那些好没道理的猜测,她自己也觉好笑,果然站在他面前笑起来。

        那一张原本清艳妍丽脸这一会又是挂着眼泪又是粘着发丝,又是傻里傻气的笑,从未如此狼狈的丰富过。笑眼一低,见董墨又沉默下去,眼瞥在了别到地方。

        她忽然噗一声,吹出个鼻涕泡来,“我一定丑死了!所以你不看我!”

        董墨由始至终不大讲话,这会却点头,“的确是丑。”

        慌得梦迢四下里寻镜子。一个男人屋里,哪来那么些镜子,又不好私自进他的卧房。寻了一圈,终归又走回他面前,低着脸有些生气,“你永远别看我才好。”

        董墨两手撑在膝上,交握着拳抵在下巴上,看罽毯上拖着的那些缭乱的水渍。一圈又一圈,好像千万里的行路,她走到他面前。

        其实是真或假,终归都是场缘分,阴谋或诡计,她总是这个人。她肯为他惊惶哭一场,那么骗他又有什么要紧?横竖她要不了他的性命。

        这样想,便叹息了一声,撤下一只手握她裙边的一只手,“好冰。”

        梦迢看不见他的脸,居高地看着他低垂的后脑,觉得是沉痛地垂着,好像是对什么无奈地妥协了。她忽然心里发急,认为他的无奈与她有关,她想辩解,匆匆忙蹲在他面前,仰着面看他,“我要给雨淋病了!”

        她又哭出来,把半张脸贴在他的手心,“真的,听说你病了,我连伞也没打,一路跑来的。”

        董墨点点头,拉她起来,要她坐,她不肯,“我身上全是水,把垫子打湿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肩上的大氅掉到地上也没管,把梦迢抱进怀里,眼睛有些干涩地往向对面墙上,“一会叫丫头烧水你洗个澡才好。”

        斜春这会大约正是在忙着吩咐这个,久不见来。梦迢衣裙上的水滴完了,只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怕带累他的病愈发重,忙退出身来,绕着圆案闲踱。

        董墨落回榻上去,等她转到背面,才抬眼看她。那衣裙底下的皮肤忽然活了似的往他心上跳,她转到哪里,他的眼就挪到哪里。

        小厅给她慢悠悠地转完了,锦罽拖着漓漓的水渍,也在他身.体里拖动着一线心猿意马的欲望。

        梦迢也觉察有一线目光静悄悄地跟着她,她侧目一望,董墨却在盯着手上的扳指。他将它左右意态闲散地转动着,仿佛在想什么凝重的事。

        其实他还是有些不敢看她,总怕看着她,忍不住去追寻一个真相。他倒丝毫不惧怕孟玉,也不管她本来是谁的妻。只怕她是抱着要害他的念头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更改。

        但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就算有再大的存疑,也没能阻挡一个男人的霪心。

        暴雨渐疏,帘卷风恶,梦迢只顾着暗悔自己今日之反常,哪还有功夫追究他有些不寻常的态度?她只当他是因病才愈显疏淡,于是拿出些殷勤照顾。

        之后初昼又长,荷花满池塘。董墨的病往后再拖拉了三两日。这几日,梦迢晨起在家打算玉莲嫁妆的事情,下晌便换了衣裳往清雨园来。

        一干事情并不要她做,她只陪着董墨说话,把小时候可笑的事情稍加删改,当成趣事说给他听。

        这日说到她七岁上头的一桩事情。那时候还在无锡,没有梅卿,只得她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也还年轻,诱引了一个买卖人家的少爷,成日诓那少爷送银子来给她开销。

        那少爷到底是做买卖的,转念一打算,如此不明不白的厮混,哪日她翻脸不认人,银子岂不白花?不如抬了她回家做妾,钱一样花,却终归是他的人。

        说到此节,梦迢伏在书案上笑,“可我这表姑妈是个怪脾气,打定了主意一生不嫁人。两个人谈不拢,那少爷恼了,回去告诉家里头的奶奶。奶奶气不过,带着人来寻我表姑妈,说你既不愿意嫁,就该把从前花在你身上的银子还回来啊。”

        董墨坐在书案后头,脸色还有些惨白,手上翻着本书,沙沙簌簌的,也不知在没在听。

        庭内的动静也是沙沙簌簌的,那一场暴雨后,济南天气些微转凉,风里夹着暗荷香,吹着两排箭竹,锋利的叶落了几片在太湖石上。

        常有人家喂养些鸡鸭鹅,也不知在哪处墙外,咯咯咯咯地叫着,轻和蝉鸣。唤起梦迢那些遥远的记忆,年幼时候虽然苦些,但没有这些芜杂的人与事。倒不像如今,那些繁珠重翠仿佛压得人心里重重的,要跳也不能轻快地跳起来。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董墨听没听,拔座起来,学着老太太的模样叉着腰道:

        “我那表姑妈说:‘要钱嚜没有,要命一条,只管来拿。’人家奶奶更恼了,招呼着两个丫头将她揿在地上打。我那天正好去瞧姑妈,看见她被打,心里也发起急来。屋里拣了个罐子,照着那丫头的后脑勺就砸下去!人家也不服,反在院里拾了块砖头砸我。”

        说着,她将半副身子伏在案上,扒开虚笼笼的头发给董墨瞧,“你看,是不是头顶还有条疤?”

        她的话漏洞百出,也不知打哪里钻出的表姑妈。董墨半信半疑地瞥一眼,倒的确是有条细细的疤扒在头皮上,一个指节长,别的地方发丝浓密,独那条疤上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不长。

        他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攥得疼一下,又松开。渐渐地,一股血朝周身涌了涌,使他的恢复了些常态。

        真是怪,有的男人是为一点一点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艳而爱她。有的却是一点点发现她的丑态而爱她。

        他漠然地说:“是有条疤,没长头发。”

        梦迢听见,又暗悔给他瞧了,不长头发多丑啊。她忙理好宝髻,绕到他身边,站着了细睨他的脸色,“你今天似乎好了些,不大咳嗽了。”

        董墨斜抬上眼,看了她片刻,忽然将她拉坐到腿上,“是好了些。这几日你着急了?”

        梦迢倍感欣慰,觉得都是她的功劳。洋洋的眼转到他眼里,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隔得这样近。也蜻蜓点水地亲过两回,但这般贴近是没有过的,她坐在他腿上,像是受着他无限的宠爱纵容。

        她问心有愧,往他膝盖后挪了挪,隔出些距离。她怕跌进他寂寞的眼底,要寻个话讲,“我晚饭要在你这里吃。”

        董墨执起她一只手翻了翻,似乎是在查看她还有没有别的伤疤。那雪白的胳膊细是细,摸起来却是肉绵绵的。他笑了笑,端起脸来,“想吃什么?”

        恰缝斜春进来,端着一瓯鲜荔枝,“布政司的贾大人晨起刚好叫人送来两篓螃蟹,一个个还都活着呢。下晌叫厨房里蒸了,姑娘回去时也给玉莲姑娘带些去。”

        梦迢忙红着一张脸起身,走到窗畔去吹风,“这样早就吃螃蟹了?”

        斜春只作没瞧见,“六月黄嘛,也好吃的。”

        风在窗畔温柔迂回,仍是洞门前那两排箭竹簌簌沙沙地响,垂着一股清苦的药香。梦迢的脸也仍是红的,半晌褪不下来,她只好扶着窗,与斜春闲慢地说话。

        饭前柳朝如来看望,说起去南京的事,董墨在书斋修书一封,叫他带去给南京都察院。柳朝如将信折在袖内,因问他:“怎么好端端的病了?”

        有什么沉重的事挂在董墨眉宇,既难释怀,也难割离,结成了一点芥蒂,噙在他淡淡的笑意里,“没什么,大约是对入夏有些水土不服。”

        他不想过多思虑那些理不清的□□,公事反而更利索些,他一贯凝重干脆地叮嘱柳朝如,“你这回去,将那姓谢的商人扣死在南京,只要有了他的供状,我就能向朝廷上疏。但千万别叫他死了,这会他还死不得。”

        柳朝如答应着辞去,这厢归家,不想还未进院门,就听见院墙内潼山在与梅卿陪嫁来的那小丫头吵嚷。

        那丫头扯着嗓子詈骂:“我们在家时,要什么没有?这时节,别说几只螃蟹,就要一箩筐也有!什么我们不是吃头起新鲜的?”

        潼山也有不服,冷着嗓子干笑两声,“孟家是孟家,柳家是柳家,要新鲜的,我们柳家横竖是没有。”

        柳朝如听了这两句,皱敛眉宇,走进院里问潼山什么缘故吵嚷。

        原来只为这时节出了些螃蟹,梅卿想起来要吃,吩咐潼山买些回来。潼山却支吾,“这时候吃一顿蟹,抵好几日的开销呢。太太再等些时候?”

        梅卿登时便来气,站在院里数落起来,“不过几只蟹,又不是吃金山银山,做出这副拮据样,也不怕面上难看。”

        她陪嫁来的小丫头也帮着骂了潼山几句。潼山不服,二人便争执起来。

        柳朝如见那小丫头在廊下哭哭啼啼,朝窗户上瞥一眼,轻叱了潼山,“为点吃食吵闹,成何体统?太太要吃什么就去买。”

        潼山仍是不情愿,“这月头山珍海味吃着,底下的日子如何过呢?”

        “底下再说底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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