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万事非(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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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月昏黄,时漏慢滴,晚夕孟玉在落英巷吃得微醺回来,原是去正屋里,走到那头见灯烛尽灭,满院黑洞洞的,仅有凄冷蛙声一点。

        他将脚步一转,又到银莲房里来。进门见银莲抱膝呆坐在榻上,低着脑袋不说话,也不似往常温柔体贴地来迎他。他稍一思想,笑着落到榻上去,“太太来过了?”

        银莲旋即将头抬起来,面上惶恐的泪渍半干,“你猜得到她来过了,想必也猜到她同我说了些什么了?”

        炕桌上孤灯一盏,孟玉嫌太暗,又走去将各面案几上的银釭点上,步子有些飘飘忽忽的,“我知道。你不愿意?”他背着轻微地笑了两声,“我仿佛记得你上回还说,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也甘愿么不是?”

        银莲益发难置信,忙从榻上梭下来,追到背后拽他的胳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早就知道太太打的这主意是不是?!”

        孟玉原就有些醉态,叫她这一拽,目光如壶中水在她脸上晃晃荡荡地静止下来,睑下浮着淡淡红晕,一下落坐到床沿上去,两手反撑在铺上,醺醺地点头,“我知道,这满府里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说你傻不傻?”

        说完,他仰着脸好笑地望着银莲。银莲倏然不知哪里来的气焰,扬手便掴了他一个耳光!啪一声,连帐边的蜡烛也颤了颤。

        孟玉脸上吃痛,眼中一霎迸出些怒红,冷脸站起来看她一会,倏地牵着嘴角笑一下,“贞洁烈女?不见得吧,在齐河的驿馆里头,可不见你这么烈性。”

        银莲眼一眨,便成股地滚下泪来,忙又去挽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吃醉了?”

        孟玉一甩胳膊,将她跌退几步,冷笑道:“我清醒得很,是你不清醒。我孟玉一向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酒后那一点狂态显得寂寞而狰狞,“你此刻大概很失望了?你大概在想,怎么当初瞎了眼喜欢我?呵,这会醒悟也为时不晚,你不愿意,大可以收拾细软离了孟家,我不拦着。”

        灯炷红烁,银莲跌到半丈外,低着脸显然是在细想他这番话,泪珠子一颗颗往地上砸。

        时间也滴答滴答地漏了片刻,孟玉一双赤目闪动两下,绝情地挪开了,“你想清楚,我从不为难人。”

        他剪着胳膊又往正屋里回去,满园呜咽的夜风一吹,吹落他一个委顿的笑意。

        谁知轻着手脚刚进卧房,帐里便传出来梦迢冷清的嗓音,“你同姨娘吵嘴了?”

        稍稍惊愕一下,孟玉远远地落到榻上,却不点灯,背着月光干坐着,倒是听见笑了声,“为你与她说的那桩事,能不吵么?”

        “也是,能不吵么……”梦迢轻轻说着,由帐里坐起来,也不掌灯。两个黑影子就这么遥遥相对,月光霜似的挂住二人的轮廓,瞧不清彼此的面色。

        但孟玉能明辨梦迢唏嘘的自嘲,“寻常姑娘听见这种事,自然是要闹的。她是吓着了,你也哄一哄她啊。”

        他们皆是不寻常的人,孟玉甚至还能笑着,“所以你从前讲的那句话真是不错,这世上,就咱们俩最登对。”他后仰向窗台,半片下颌上落着冷白的一片月光,“她要是想走就叫她走,犯不着去拦她。”

        空气里静了紧,梦迢轻笑了声,“你这话是为她不效劳而生气,还是打心眼里为她好,只有天晓得罢了。”

        孟玉回笑道:“我犯得着为她好么?她要走就走,譬如梅卿,咱们家一向不强留人。”言讫,他黑压压的影子向床上款行过来,“走了也好,等你那头了结了董墨的事,咱们还如从前好好过日子。”

        从前是“好”么?梦迢犹豫着,朝里让了让,背身睡倒下去,没搭话。孟玉也解了外袍睡下去,要去搂她,又觉得中间隔着空前的距离。

        这事情终归还得听从银莲自己的意思,于是便暂且搁置下来,只凭银莲思想几日。

        这几日,孟玉倒是明里暗里点拨起梦迢这头,催促她早日拿了董墨的把柄早日抽身。

        要搁在往前,诱引个男人哪里是什么难事?这回梦迢却偏生在董墨身上犯了难。一面是不忍叫他涉险,一面,竟有些难得羞赧。就是给他那双眼睛多一看一会,她一颗心也止不住砰砰跳起来,真是进退皆不成章法。

        这日往清雨园去,董墨却还未归,梦迢要走,斜春拉着说臬司衙门有位大人做寿摆席,请几大衙门中有头脸的人。其中董墨与贾参政要暂代布政司的事,自然着重请了他二人去。董墨不爱应酬,必定早早就回来,叫梦迢留下吃晚饭。

        又不知哪里吹的风,说董墨到底在北京都察院还有差使,说不准被调回京去,是孟玉接任布政史。因此这位大人倒都不得罪,将几人一并都请在贵席上,几厢攀缠,久不散场。

        比及残席渐散,已是黄昏,那贾参政执意要送秦循回府,邀他共乘一车。二人坐在车内,贾参政便向这位老谋深算又将安退朝堂的上峰打探:

        “今日席上,孟府台敬董大人的酒,我听见这孟府台讲:‘同朝为官即为同僚,董大人来济南一年之久了,彼此甚少同席宴饮,千万不要见外才好。’话是客套话,可我暗里瞧他的眼色,总似有些深意。依大人看,是什么意思?”

        秦循老僧入定一般阖着眼,一把老骨头摇摇晃晃地,“他那眼色,董墨可瞧见了?”

        “那倒没有,当时董大人背过身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这参政做了这些年还死活升不上去么?你这个人不会讲话啊,什么都摆在面上,要玩心术,哪里玩得过那些人。”

        车马摇出秦循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这个孟玉,可是鬼得很呐。要我说,我这头下去,恐怕将来,就是他走马上任了。”

        话说到此,他掀起眼皮,接着一缕残阳斜睨这贾参政一眼,“我劝你就别想啦,眼下朝廷虽有旨意是叫你与董墨代理布政司,可内阁里头这董太傅与楚侍郎还争不清呢,要争也是董墨与孟玉争,轮不到你。”

        贾参政稍显失落地笑一笑,“卑职可不敢奢望。只不过,这董大人就是在济南当不上封疆大吏,回北京也能升任都察院正都御史,他也不是非要与孟府台争这个官当不是?”

        秦循抱起手臂吭吭嘲弄了两声,“总之轮不到你,就是董墨不争,你花得起孟玉那个银子么?”

        “要是……大人您看啊,要是这董墨查出孟府台在盐务上的亏空,孟府台岂不是也没了指望?”

        秦循撩着车帘子瞅一眼零落街市,笑眯眯转过眼来,“孟玉,你们都小瞧了他了。近来我听见些风,说通政司有人弹劾楚侍郎奴颜媚上,身为户部侍郎却奢豪无度,将国之财比做家财,滥批滥用。要不是皇上暗里弹压着,早闹起来了。楚侍郎是替谁在担这些担子?你别看眼下是楚侍郎这东风压着董太傅那股西风,等哪日,董太傅那西风又得压回来。”

        贾参政听得稀里糊涂的,“大人这话,卑职不大明白。这楚侍郎,一时半会还撼动不了吧?”

        秦循拈着须摇头晃脑,“北边又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就这两年的事。到时候,皇上要依仗的,又该是兵部了。”

        “北边要打仗?”贾参政惊了一惊,笑道:“这还真是一点风不知道,还是大人深谋远虑。那按长远看,还得是董墨更胜一筹了。”

        “就你会看长远?”秦循不由嗤笑,“你想想,孟玉年纪轻轻,又没个家世良姻,是如何凭一己之力,从个风月场上的‘孟相公’混到如今?若论看得长远,济南官场上谁也不及他看得长远。进退疾徐,洞若观火,这是他寒微出身历练出来的本事。不要得罪他,就是眼下他势在董墨之下,你也不要得罪他。”

        再要问,秦循已阖眼养神了。贾参政只得苦思冥想,迟迟不能参悟。

        却说董墨打那位臬司衙门大人府邸出来,车前偏被孟玉绊住说了两句话。

        孟玉一贯的谦和态度,见天色将倾,招呼小厮拿了盏灯笼过来,“我看董兄没打灯笼,这一路回去恐怕天黑,奉上残灯一盏,万望不嫌。”

        董墨斜眼窥一眼天际,落霞瑰丽,与遥山缠绵。他睨着眼笑笑,接了灯笼来作揖,“孟大人知道,我不爱应酬,本想早些辞席归家的,偏偏这谭大人盛情难却,硬是坐到这会。”

        “谭大人五十大寿,自然高兴,董兄幸而没早离席,否则就扫了他的兴了。”

        两人在车前装模作样寒暄两句,孟玉剪起手眺望天际,倏地笑叹道:“也不知书望兄到了南京没有。”

        董墨瞟他一眼,凝着个淡淡笑意,跟着远望,“大约就这几日。等他回来,恐怕中秋已过了,我还要一并请孟大人补中秋的席,届时望孟大人赏光。”

        “一定一定。”

        董墨便回首朝车内一望,抱歉地打了个拱,“家中还有人等,我先告辞。”

        帘落之时,分明见孟玉的面色变了变。他心里有些畅然之意,欹在车内,一路噙着丝笑归到清雨园。

        斜日垂落,天色昏暝,孟玉送的那盏灯倒是半路便用上了,桶形白绢灯上黑墨描着个“孟”字,董墨行在园中,举起来冷笑。孟家的东西,他这清雨园又多了一件。

        他心怀轻蔑,暗算柳朝如此行南京,孟玉章弥心里大概都有数,不过见孟玉今日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必定是对安插的梦迢这颗棋很有把握。

        每行一步,他在理智上便又与梦迢拉远了几分距离,事当关口,他不得不加倍堤防着,醒着神。

        然而当他一进门,看见满案金齑玉鲙,被四甃烛火照得暖融融的。梦迢侧卧在榻上,身上披着他肉桂色的道袍,呼吸甜重地下坠。他才绷紧的心神,不禁又松软一点。

        斜春见他回来,忙搁下手上的活计蹑着脚步过去,压着声,“我摆了晚饭叫姑娘先吃,姑娘非要等您,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爷总算回来了,是不是再陪着姑娘用些?”

        董墨吹了灯笼交给她,“热上来吧。”

        几个丫头听斜春招呼,进来将饭菜又端下去热,皆轻着脚,只恐吵醒梦迢。顷刻没了人,董墨踅到榻前,原本要喊醒梦迢,可瞧两眼她枕在手背上的脸,他又将一条膝盖落到地上去,掣一掣她肩上的袍子。

        这一动便将梦迢动醒了,她迟钝慵懒地扇扇睫毛,珊珊一笑,“你回来了?”

        其实他方才巩固又巩固的防线有什么用呢,简直多此一举,仍然被她轻而易举击溃。他认命地垂下眼皮,再抬起来,就成了个温柔的笑意,“你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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