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万事非(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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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盛时,董墨抵达东昌,一干官员豪设绮席款待,席上禀回农户动.乱之事,不出所料,各厢推诿。

        董墨心里有数,原是为夏时遭遇几场冰雹,许多良田歉收,又赶上近几年各衙门官吏巧立名目,增收杂税,时下又催收秋税,致使农户激愤不满,引得骚乱。

        那东昌府府台鲁成将董墨安置在府衙后头一处别院休憩,避开众人独禀,“一百来个村民先是到县衙门口跪求秋税宽些时日,与衙门几个差役起了手脚冲突,原是没要紧的事。可县令陈大人自觉有辱官威,抓了两个领头的村民。村民们便闹起来,砸了衙门门前的匾额。这鲁成就往千户所调请了些兵来镇压,这些兵都是些蛮子,冲突起来便杀了两个村民,惹了众怒,事情才闹起来。”

        董墨往书案后头踱步,松握着拳在案上轻轻敲着,“如今什么情形?”

        “四.五百村民在城外集结,设了路卡,专抢各县收缴的税粮。千户所的弓兵也在外扎了营,见一个杀一个,说这些人起兵造反,已经杀了六十多个人了。”

        “村民手上可有兵器?”

        “不过是些铁锹锄头之列。这里头,倒是有几个早年当过兵的,引着村民在附近山林里躲藏,与千户所的兵周旋着。”

        “胡闹。”董墨落在太师椅上,神色微凛,“不过是些吃不饱饭的村民,各县衙门不想法开仓散粮便罢了,反将人打为乱党,肆意屠杀。这个千户官呢?还有本县县令呢?”

        “本县县令陈大人已经被卑职下令扣押待审了,至于这个千户官,大人知道,这些驻军不归地方衙门管,是隶属兵部,他们也不听卑职的话。况且,这位千户官是,是……”

        说到此节,那鲁城一鼓作气,拱了拱手,“这千户官是令堂兄的结义兄弟。听说当年他在北京还是兵马司一个小小兵卫,令堂兄出门狩猎,抽调几个差兵同行,其中就有这个姓冯的。不想进山撞见了只虎,正是这姓冯的在老虎利爪下救下了令堂兄,令堂兄与他设香案结了金兰,后头还通了关系让他到这里来做了个百户,前年升的千户。”

        董墨细细回想,确有这么一桩事,便靠在椅背上笑了会,一转脸色,冷下眼来,“凭他谁的义兄义弟,滥杀百姓,给我抓了。写封信给他们的指挥使,就说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冤屈,让他们到北京兵部去喊。”

        “那陈县令?”

        “我写奏疏上呈朝廷罢了他的官。眼下先在城外上林劝降那些作乱的村民,许他们些粮食,都是为了一口饭活着,也是为这一口饭,才能活着,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真逼,可就真反了。叫底下的人统算那些遭灾的田地,我这里另奏朝廷,免了这些田户的税。”

        事情要办起来,也正如董墨办的简单,只是先前牵涉到董家的干系,叫这鲁成拿不定主意,况且军卫也不听他吩咐。

        这会有董墨亲自来督办,那鲁成忙笑著作揖,“多谢大人,有大人出面上疏,许多事就都好办了。卑职即刻在城外张贴告示。”

        董墨也懒得理会是不是得罪了家中堂兄,倒记挂着另一桩事,旋即叫来斜春男人问话:“清雨园有信来么?”

        “正要回爷的话,媳妇叫人传话,说是没有张大姑娘的信。到孟家去了一趟,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董墨沉吟片刻,心里没来由地没着没落,飘飘忽忽的没底,使他有些微发慌。他不敢细想梦迢为什么忽然断了联系回了孟家,但那念头又总难抑制地冒出来——她不过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他吩咐回话给斜春,要她留心着孟府里有没有人传话出来,别的也都不便去打听,就是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倘或孟家有意隐瞒什么。

        蓦地一静下来,这别院就显得很陌生,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生面孔,或许如此,董墨愈发有些心神不宁。他在椅上坐不住,那些繁杂的公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拔座起来,走到窗畔。窗外有一片浓绿的矮瘦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渐紧,日渐冷,重阳一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处处落红如雨,翠减红消,只有桂影流金。

        绮户云窗上透进来半壁清光,那些光像水的浮影,在白甃上点点斑斑地打晃。梦迢端着一碗桂花糖粥靠坐在榻上,梧桐浓阴压在蛾眉,似压了满额心事,压得她心里重重的,快要喘不过气。

        她将窗户推开,叫风透进来,她的眼只顾呆呆地望着铁木栏杆外的深秋梧桐。风一过,惊落成堆红叶,她将汤匙闲抿一口,并不觉得甜,倒像有些酸苦。

        自托了老太太那些话,一连等了多日,却成了鸿雁南去,再无回音。她暗里自己也笑自己,她娘应的话哪里有作数的?恐怕一时想要帮她,一时又给孟玉一点好处弹压了。

        这些人终归靠不住,她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爱在他们看来是极为可笑的,他们先时还来劝两句,渐渐连笑她都懒得。

        从前在这府里,她虽然思想矛盾而混乱,面上好歹是与这些人打成一片,大家怀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共坠一渊的行径。

        这回她想独身爬出去,除了无力,还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分不清是他们的变节,还是她自己变节。总之是众叛亲离孤立无援了。

        廊下有两个丫头在坐着说笑,裙上落满梧桐影,影如笑声,细细地挹动。梦迢忽然又起主意,把一只手伸出围栏外向她们招一招,“佩珠,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那叫佩珠的丫头走到窗前来福了个身,“太太有哪样吩咐?”

        梦迢将脑袋歪靠在栏杆上头,冲她一笑,“佩珠,我记得你十七了,该嫁人了吧。按说你是个丫头,只好配给府里的小厮。可府里这些小厮,要人才没人才,要相貌没相貌,你甘心呀?你瞧瞧你,生得这样好一副脸面,不嫁个体面人,我都替你亏得慌。”

        说到此节,佩珠羞答答地将脸半低下去。梦迢立马生出点希望,将碗搁在炕桌上,两手抓住栏杆,“佩珠,你伺候我两年了吧?除了彩衣,我就瞧着你好。你要嫁人,我是不好亏待你的。我这里有钱,可以给你办丰厚的嫁妆。有了体面嫁妆,就能嫁个体面男人,这一世就能出头了!”

        佩珠渐渐有些明白过来,红云轻退,满面为难地抬起眉眼,“太太,您别再说了,我是不敢去替您递信。给老爷晓得了,我只怕连命也保不住,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

        梦迢脸色微变,一眨眼,忙又笑起来,“不给他晓得就是了,你偷么出去,不过耽误你个把时辰,他哪里能知道呢?”

        佩珠低下脸去,一味摇头。倏地摇出梦迢一腔怒火!她端了炕桌上半碗桂花糖粥便朝栏杆外泼出去,泼了佩珠满裙,跳在榻上大骂:“要死的丫头!你见我如今落了难,竟敢连我的话也不听!这会我关着,等我哪日出来,先扒了你的皮!”

        这一向梦迢都不梳妆,脸上白森森的皮肤衬得两圈眼睛益发乌青,只管恶狠狠地瞪着。满头蓬发仍旧闲散着,长长地坠在腰上,起座行睡,一身衣裙折腾得皱皱巴巴的,往日的娴雅清丽不见了踪迹。

        那佩珠给冷不丁吓了一跳,呆怔怔地立在窗前不知道如何回话,给另一个丫头怯怯拉了过去,“太太这样子,别是要疯了吧?”

        尽管说得再小声,可梦迢关了这些日子,日盼夜盼,成日竖着对耳朵听一切有可能的脚步声,练得耳力上好,一字不落都听了进去。

        佩珠还蒙头蒙脑向窗上瞟一眼,“嗯?你胡说。”

        “你不知道?听说人关得久了要关出疯病的。太太给关了这些日子,一时静一时闹的,有时候呆呆坐在那里,有时砸东西骂人,你不觉有些失心疯似的?”

        佩珠将信将疑,又朝窗上望一眼。

        那饱含同情的目光猛地刺痛了梦迢一下,她忙跳下榻去,在新换的铜镜里照一照。照见一张苍青的脸,曾经煊赫的颜色刹那被抽干了,使她像朵干枯的花,手一碰,就能碰碎一片花瓣。

        她渐渐皱着眉心,望着镜里那个自己,也有些疑心。然而那面铜镜又如个荡漾着的梦境,一圈一圈地温柔涟漪里,浮送起董墨的音容。

        那些日渐狂躁混乱的思觉只要一想到董墨,又能平复下来。她为他坚持着冷静,重新柔软地倚回窗上铱嬅,在梧桐的浓阴里阖上眼。

        除了睡只能睡。

        晚夕孟玉过来,梦迢还一动不动地睡在榻上。他借着月光看她一会,寻来盏灯点上,嗓音温温吞吞的泛着柔情,“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你倒是不怕。”

        梦迢没搭话,他自笑一笑,款步走来,“不理我?好好好,说点正事,指证董墨的事,你想明白了么?”

        梦迢睁开眼,无力地翻了个身,面向墙根底下,照常懒得回他。孟玉无所谓地笑一笑,将银釭搁在炕桌,坐在她身后。

        久坐着没声音,岑寂如他们之间的僵持,一个无力地抵抗,一个温柔地施威。孟玉从不发火,但抱定了态度,将她陷落的腰抚了抚,很有些感伤,“你瘦了。”

        说着,又自.慰式地笑着,“不妨碍,往后还能养回来的。只是奇怪,你按时按点地吃饭,怎的还会瘦?”

        梦迢将手掌压到脸下,无神的眼对着渐满的月,“孟玉,你要是真敢打死彩衣,我也就活不成了。”

        烛火在孟玉脸上跳跃一下,他有些惊诧,仿佛认输似的垂下脸,却浮在眼内一抹凛凛的笑意,“你放心,就是说来吓唬你的,我没那么心狠。都是娘生父母养的,真打死了她,你往后还不知怎么恨我呢。”

        以梦迢对他的了解,他虽然不择手段,却向来说话算话。但不拿彩衣要挟她,他又有什么法子使她屈服呢?思及此,梦迢又能打起些精神,攀着窗上的铁木爬坐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孟玉只管笑着抚摸她的头发,“瞧你,跟我像仇人似的,我没那么坏。我的本意不过是要叫董墨离了济南,咱们好好过日子。真打死了彩衣,就是董墨走了,咱们往后还能好好过日子么?你恐怕恨不能杀了我。”

        他将梦迢搂进怀里,半张脸被她的长发遮掩着,只剩一双幽暗的眼,对着窗外幽白的月亮,“梦儿,告诉我,你真爱董墨吗?”

        梦迢困在他肩上,也懒得挣扎。倒是提起董墨,有些净泚的笑意从她一向尖利的唇角溢出来。她几乎没犹豫地点了点头。

        孟玉猛地阖眼片刻,又认命地睁开,“爱他什么?”

        “说不清。”梦迢想着董墨的音容,眼对着那张冷清的空帐,仿佛是被董墨抱着,感觉到一些温暖。

        她的确说不清,只觉董墨是她抱残守缺的人生里的一线新生。爱他犹如一场起义革新,她为他推翻从前的腐朽陈旧,预备着也期待着迎接翻天覆地的新王朝。尽管在王朝的初期,恐怕会有着混乱的纷争,但她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走向盛世的必经过程。因此连对那些纷争也是充满信心与盼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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