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盼几番(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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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日丽风和,花艳芳温,隔墙谁家鸡鹅,咕咕叽叽地鸣着,别有趣味。

        梦迢整个身子缩到窗根底下,横竖是她娘的榻,不拘什么礼节。她将胳膊搭在窗户上,脸歪在臂弯里,一面听老太太梅卿两个挖苦她,一面向斜对面的窗户望着。

        那些刻薄话她今日倒一字不往心内去了,一张嫩脸时时浮笑,枕得云鬓乱慵,倦魂迤艳。

        梅卿在杌凳上看她那样子,勾想起自己赔进去的钱以及不如意的婚姻,不知多少恨。其实恨也恨不着梦迢,柳朝如横竖是她自己拣的。可娘仨都混得一般不好也就罢了,偏偏梦迢旧梦恐有续,心灰得复燃。

        她忿忿地将一把瓜子丢在碟子里,嬉道:“姐关着些心神,可不要乱发痴。我听书望讲,董大人在京定了亲了,是保定府府台家的小姐,河北那头忙完后,回京便成婚。”

        这一吭声,果然将梦迢拉回些神来,趴在窗上的身子端进窗内,抓了一把瓜子嗑。口里嗑哧嗑哧地,很要强,“我发什么痴了?我是看你们院子里那片韭菜长得好。”

        说到韭菜,梅卿愈发恼火,“真是倒了霉八辈子的霉,我那笔款子要是收回来,今年不拘哪条街上买处宅子,这会也就犯不着对着那片穷酸菜地怄气了!”

        梦迢虽然心里有数,仍然假装关怀,“你到底做的什么买卖?哪里的款子收不回来?”

        梅卿心里怕同她讲了反受她奚落,叵奈再没别的人可诉苦。平日说给她娘听,因多说了,她娘有些不乐意听了,总怀疑她是借着诉苦的由头想诓她些钱花。

        没法子,这世界转来转去,好像就她们娘仨。她当初一心要嫁给柳朝如摆脱这局面,不想一转眼,跟前身边,还是她们娘仨。这就是她的命数。

        如是想着,梅卿苦笑起来,“我与马太太在外头放利钱,早时还好,赚得不少,我就将那点家私都砸进去了。说好年关上下连本带利收回来的,谁知竟然寻不见那保山的人影了。”

        “作保的谁?”

        “一个姓伍的,专替人放利,连马太太的好几千两也没收回来。”

        梦迢心内暗笑,面上替她发起愁,“告诉书望啊,叫书望派人去查访。”

        一提起,梅卿更是满面的官司,恨得牙根痒痒,“他?哼,有什么指望?先时倒派人寻访了几日,后头推说衙门里有的是事情要忙,总不能将人手都搁在我这桩事情上。又说:‘你这买卖原本就不合规制,早些时奉劝你你不肯听,如今就当吃个教训。’你听这话,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么?”

        话音甫落,想起来从前在梦迢面前只说他夫妻二人如何相敬如宾,此刻不是又将老底掀给她瞧了吗?梅卿心内又懊恼,将炕桌上的瓜子碟一推,“罢了罢了不说了!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黑瓜子撒了满榻,梦迢抬手扫着,一面嘟囔,“又使性子,这碟子招你惹你了?或是拿我们撒气?天底下就没有那样好做的买卖,自家不醒着神,这会怨得着谁?”

        梅卿横睃二人一眼,满腹委屈愤懑无处宣泄,开门出去到邻舍县衙主簿家里去坐。

        梦迢从窗户里看着她去,顺势把董墨瞥一眼,他已不在窗下坐了,一只手撑书案上,侧着身,像是与柳朝如在品鉴什么字画。

        却不是看字画,看的是历城的图,柳朝如指给他看哪里良田增收,何处良田歉收,都是说些公务。少不得说起孟玉,“你将孟参政派到兖州去,是有什么讲头么?”

        董墨直起腰来笑道:“你们都多心,我叫他去,真是因为他在兖州官场上是生面孔,不用顾忌许多人的体面,事情好办些。朝廷等着山东的税呢,换贾参政去,给那些人缠住,不知耽误到什么时候。”

        “噢,我还当……”

        “还当什么?”董墨睇他一眼,见他笑含深意,明白他是说梦迢,便笑着摆手,“你知道我是公私分明的。”

        柳朝如收了地图,背身插.在多宝阁架上,“盐务的事情,你有主意了么?这里的事情忙完,你就要往河北去了,可得抓紧。”

        “你同绍慵都说账面上瞧不出差错,我看不一定,账做得再平,没有这些银子,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从前有楚沛在户部替他挡着,如今楚沛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替他们周全?户部新任的尚书娄大人,我想请他将济南的账与户部的账仔细核查,一定能找出空子。”

        “这要是忙起来,可是不小的事啊,哪里有这些人手来一一核账?”

        董墨踅出案,剪起手来,“因此我要借调各衙门的主簿户书,所有的账一起查。我在山西也这么查过,查出不少纰漏来,真是叫人寒心。”

        “我们历城县衙倒好说,人手抽调给你,只是底下州县的人,你还得给各州县发公文。”

        “这好办。”

        董墨那张脸笑垂着,脸颊上两簇睫毛影一抖,就朝窗户抬额起来。

        对面斜窗上,梦迢像给烫了一下,忙把眼睛转回去。

        果然是给烫着了一下,托着的烟杆里蹦出来一点火星,落在她手背上,不痛,倒有些发痒。两支烟袋才刚点上,她娘咂得呼哧呼哧的,半饧着眼,在一缕一缕的浓雾里,显得萎靡艳丽。

        她却有些不好入口,那姿态意味过于靡颓了些,有些不精神的媚冶,只怕给董墨瞧见她的堕落。

        老太太将她腕子搡一下,“咂啊,点了又不咂,空烧什么?”

        她又横了心了,反正她一切的无耻鄙陋早叫他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于是顷刻烟雾弥漫,但手又将窗户拉来轻阖上,想着问老太太:“您老可还是背著书望收人家的豪礼?”

        老太太在对面理着裙,满面倦雾愁烟,梅卿的一通抱怨也勾起她一通抱怨,“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嚼舌的,把这事情说给书望听了。他起先没怎么样,有回抓了我个现行,将我一通教训。反了他了!我是他岳母,他还敢说起我的不是来!”

        说得梦迢心虚,幸而眼前障雾,倒讥训了老太太两句,“书望说得也不错啊,您老人家仗着辈分,要叫谁都让着您,难道让得您坑家败业才算好?”

        两句话不得了,老太太原本就觉得女儿靠不住,愈发生气,迎头一个烟锅子敲在她头上,也不顾还烧没烧着,“捡来的成日怄我就罢了,亲生的还来怄我!”

        那锅子里抖出些火星,从梦迢头上撒下来,她忙跳下榻扑,头发扑散了几根。一生气,瞪老太太一眼,拉开门就要走。

        赶上董墨也正要走,刚由柳朝如送出正屋来,相看一眼,齐齐把脚跨到廊下去。说时急那时快,一片雨点子噼里啪啦狠砸下来,梦迢忙将绣鞋缩回去。

        柳朝如也拉住董墨,“下雨了,坐会再去吧。”

        这时梅卿也由外头跑进院来,东边看看梦迢,没意思,因同她们说得不高兴才出去的,便不往那屋去,一径走进正屋。董墨因见女眷,也不好进正屋了,只在廊下吴王靠上坐着。

        其实要问因由,他是客,又是这样身份的大人,就是到正屋里,梅卿再霸道也只得避让他。但他余光一瞥,梦迢也在东厢外头的吴王靠上坐着,他也就婉拒了柳朝如,“不妨事,我就在这里坐会,看看雨。你进去吧,我见夫人仿佛有些生气。”

        柳朝如玩笑道:“她终日生着气,大约女人都是这样子。”说着招呼潼山来,使他做些肉馅角儿并糟鹅掌,再煮一锅红枣白糖粥大家暖暖身子。然后睃一眼斜对面坐的梦迢,自行进屋去了。

        雨下得迅猛,方才好好晴着的天此刻云暮重掩,风刀劲刮,高山岭岫皆不见,有些惆怅满天涯的写意。给梦迢抬轿的几个小厮也进院来,见伺候老太太的妈妈在西面屋里出入,自然就到西面廊头避雨。

        梅卿跟前那丫头与这妈妈一道帮着潼山忙活,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那妈妈倒没怎么样,只是丫头挂着脸,偶然朝回首朝厨房里骂一句,“你自家顺手就能拿的,又来支使我,等这里忙完,看我不将你一副赖狗皮剥下来!”

        廊下又是小厮嬉笑,又是这丫头的骂声,正屋里梅卿也像在同柳朝如拌嘴,乌糟糟的混着雨声,一个院子扰攘喧哗。

        梦迢知道董墨好清静,这些声音堆起来,分明不是她家里,却像与她脱不了干系,是她制造出来的混乱似的,叫她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她在吴王靠上理着裙,低着脸,偶尔向那头瞥两眼。董墨自成一派,全没听见这些嘈杂一般,一条胳膊长长地搭在阑干上观雨。

        重重雨帘中,他用余光看梦迢,她脸上被雨雾洇得阴白,想到她方才咂烟袋时在烟里的模样,倒如波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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