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有憾生(九)(1 / 2)
按说董墨即要启程河北,蔻痕与秋生也要打点行李回京,这一趟回去,少不得要给亲戚朋友捎带些礼。蔻痕正为这个忙,成日开单子遣人出去置办。
梦迢先前还说要替她办这些礼,真到眼下,也懒得费心了,横竖人家不见得要她费心,况且她也忙着她自己的事。
各人皆不紧不慢地忙着,唯有秋生有些失落之意,像是有些舍不得梅卿似的,把鼻尖埋在她蓬松的乌髻里嗅着,有些怅惘,“我要走了,大约还有七.八日的功夫。”
梅卿想不到这样快,揿着被子翻身起来,睁圆了眼,“我姐姐他们还有半个月才动身呢,你们怎么先走?”
“原本是要一齐动身的,但舅兄身上有公务,要转道由广平府往保定去,我们就不顺路了。”
梅卿发着呆在想事情,秋生认为她与他是相同的心境,大概也是舍不得他。便笑着起身,抬手摩挲她的腮,“也不是就不能见了,等梦姑娘与舅兄成亲的时候,你千万要上京,咱们还能再续此缘。”
傍晚红黯的阳光透过桐油纸糊的窗户,听闻寒鸦在啼,风声轻喧,像戏台子在散场,各人忙着在收拾东西,在欲断的残阳里,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么落寞。
连梦迢与董墨都未必能良缘永续,何况他们?再则说,这要是能称得上一段缘分,恐怕也是孽缘。
梅卿笑了笑,拾起衣裙套上,弱柳瘦枝的背影渐渐向窗户上嵌过去,“我一定去。”
客栈的院子里充满行色匆匆的影,都是各有归宿的旅人。她也该走了,取来一柄菱花镜坐在榻上重整发鬓,不留神拨开衣襟,看见锁骨上有一点殷红的印记,好像给她打了个烙印,标志着她是谁的什么人。
会是谁的什么人呢?她冠冕堂皇的身份也如常人一样多,谁的太太,谁的女儿,谁的姊妹。但那都是不可靠的,她并没有住到他们心里去,那些身份只不过是虚无的枷锁,她甚至感到并没有被什么牵绊着。
她太自由了,无度的自由反倒成了无边无际的孤寂。
她抬手摸一摸锁骨上印子,带着几分温柔的珍重。越摸心里就越有些凄凉。
秋生穿上袍子走过来,把她的手歪一歪,镜子里投影出他玩笑的脸,“要是给柳大人看见问你,你就说是我做的。”
梅卿挑一下眼,“你就不怕?”
“怕啊。”他玩笑道:“但破釜沉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玩笑里有几分认真的意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梅卿也不计较,继而歪正了镜子浮云掠鬓。夕阳从他们相簇的肩臂里挤进来,投射在镜子上,使两张脸的轮廓都有些金灿灿的模糊了。
归家时天色将坠,梅卿一径走到老太太房里阖上门。问了柳朝如,得知是在正屋里看书,她放心地落在榻上,对老太太说起秋生还有七.八日就要返京的消息。
老太太一听,蹙起眉来,慵懒的眼里迸出凛凛的光,“唷,那就再耽误不得了。明日,明日你将他邀到盛满客栈里,我午晌过去拿人。”
梅卿略有担忧,那担忧里,又牵连着一丝隐秘的蜜意,“我只怕吓不住他,娘猜他今天说了什么?他说要是给书望知道,索性就闹出来,说不准还能带我回京。你听听他这话,要是明日他这样回话,岂不是又跟连太太似的?”
老太太盯着她看一瞬,倏然笑了,妖娆的眉间眼底,满是凌冽的嘲讽,“他这话你也肯信?你别是吃了什么迷药吧。这类话你听得还少了?临了临了,跟你姐姐似的,也糊涂起来了。”
一席话仿佛一盆凉水浇下来,梅卿打个冷颤,清醒过来,“娘说得是。”她顿一顿,在完全的绝望里,还有点模糊的不死心,“就怕八千银子他拿不出,要跟咱们死扛,真就不怕闹出来。”
“我想他一定有这个钱,你放心,就是没有,四.五千总是有的。”
老太太把烟在榻围子上磕一磕,“笃、笃、笃。”彻底敲碎了梅卿那点莫名其妙的幻想。
梅卿笑着点点头,天色忽然落下来,汇成她眼底漆黑的安定。
这夜真是有些反常,梅卿只睡了两个更次,四更醒来,辗转枕上,死活再睡不着。柳朝如在身边睡得正好,呼吸略重,韵节平缓。梅卿翻身将他望着,一片月魄入帐,带着一点魅惑的蓝色,镶滚着他大起大落的侧脸弧线。
他们睡的两床被子,梅卿睡外头,他睡在里头,楚河汉界划分得格外清楚。他这个人,连睡觉也十分规矩,睡下去是什么姿势,早起醒来仍是那姿势。或许是梅卿睡在身边的缘故,他睡着了也是平躺的,翻身也极少,生怕不留神碰到她似的。
梅卿百无聊赖,睡也睡不着,偏要跟他过不去,往他被窝里钻去贴着他。床架子一响,柳朝如便迷迷糊糊醒了,往里头让了让,“怎么?”
那嗓子含含混混的,眼也未见睁开,使他这一行动作像是本能。本能地退避她。梅卿心头很不痛快,作怪一般地偎过去,把腿也搭到他身上,“我做了噩梦,吓着了。”
“嗯?”柳朝如复往里靠了靠,整个人贴着墙,“要不要点灯?”
梅卿趁他迷糊着,把往日难启齿的话轻轻说出来,“你搂着我,我就不怕了。”那轻缓的口吻里,几乎带着些哀求的意味,只不过要一个人肯抱抱她,抱抱她,说不定她也肯融化。
柳朝如彻底清醒过来,稍稍抬头一瞧,她整个人都贴来她身上,脑袋凑在他颈窝里,喷出轻热的呼吸,吹得他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他极不自然地抬了胳膊将她搂住拍一拍。
那只手落在梅卿肩头,每一下都僵硬。她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勉为其难,她将手陡地在被子里摸了他一下,也清晰摸到他本能的膨胀的欲望,但他克己地退避三舍。
梅卿忍不住刻薄嘲讽,“你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子了……”
夫妻这几年,她当然知道他是个男人,只是不把她当女人。一个男人有时候太正人君子,是有些伤女人自尊的。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无从计较。反正他顺理成章地将手收回去,向里翻了身,轻飘飘地道:“你要觉着我不是,我也无话可说。”
梅卿心里一阵酸痛难抑,很大动作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翻身向外。怄了一场气,依旧睡不着。她空睁着眼,月光从眼照进她空空的心底,里头空的仿似有回音,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
光滑的锦被上,一朵一朵黯淡的芙蓉花泛起冷的幽光。
比及天光放亮,梅卿一刻也不能等,立时起身穿衣洗漱。柳朝如比她还要早,业已出门往衙门里去了。她独个在房间里描眉化妆,打扮得比往常还精细。
今日议价,她得格外用心装黛。要让人掏钱,就得叫人看着她值七.八千银子,再不济,也得值上四.五千。
这时候老太太走进屋里来,上下将她打量着,啧啧称赞,“好,就得叫姓邝的瞧瞧,就是敲他七.八千他也是不亏!你先去稳住他,娘晚些时候过去。”
梅卿收拾停妥,在镜前照了照,里头简直照出个新娘子,通身流光溢彩,美艳动人。但新娘子眼底并不见什么喜气,反倒有些悲凉的笑意向外裂开。
她前脚走,老太太也回房装扮起来。要压得住场面,就得端得起气焰。眉画得高挑些,添两分刻薄;胭脂揉得淡淡的,增两分凌厉;嘴唇搽得红红的,营造两分毒辣;头发抹了头油梳得一丝不苟,显得庄严肃穆。
衣裳拣的一件靛青比甲,里头配着素白的长襟,底下是半截猪肝色的软缎裙,坐在榻上,通身珠环翠绕,整个纷纷乱乱的红尘都披到身上来,是大悲大苦里煅烧出的一只彩釉婀娜梅瓶,眼底唇光滑过去冷魅的一线光。
可她并不是用来插花装点世间的,她要摔碎自己,锋利的碎片向身前八千里世界割过去。
可是不巧,有人捷足先登。
下晌梅卿跟前那丫头跑来报信,说是两人刚刚入港,此刻杀奔过去正是时候。老太太立时领着人登舆,气焰冲天地赶到盛满客栈。不想在房间门口撞见几个婆子丫头,瞧着面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其中个年轻媳妇迎面上来,噙着抹高深莫测的笑,“唷,老太太也来了?正好,我们太太也在里头,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最好,免得我们回京去了,这里还扯不清楚。”
原来是董蔻痕跟前服侍的人,怪道瞧着面善。老太太暗里狐疑,未必蔻痕也到这里来捉奸?捉奸倒不怕她,只怕她又跟连太太似的往死里压价。她将眼挂到紧闭的门上,里头还不知是怎样个情形。
那媳妇又请她,“您快进去吧,您家小姐还在里头等着您给她做主呢。”
说着进到屋里,对着便是张圆案,右首罩屏内,梅卿坐在床上,低着脸,正在套窸窸窣窣地套衣裳。秋生正躬着腰套靴子,态度不慌不乱。对面榻上坐着蔻痕,透过罩屏的镂空雕花,看见她正慢条条地吃着茶。
秋生抬眼见罩屏外的老太太,吃惊不小,忙将眼调向蔻痕。蔻痕搁下茶盅一笑,“怎么,你做了这苟且之事,也怕见人家的尊长?”说着捉裙起身,迎在罩屏底下,“老太太,快请进来坐下说话。”
老太太见这阵仗,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得按兵不动,先去坐着。
蔻痕则喊了丫头进来添茶。那门吱呀一开,梅卿便狠狠颤抖一下。这样的场面是她万没想到的,光着给人捉在床上,那些衣裳,穿上了也还像没穿上,她感觉自己仍是赤.条条的,脸也不敢抬起来。
蔻痕扫过她,目光轻淡地落在秋生面上,“老太太这一趟来,大约跟我一样,是为同一桩事?我原是在园子里打点东西,听见下头的人来报我。我想,我们爷素来也不少在外头偷嘴吃,偷个什么不干不净的女人,我也懒得管,凭他自己处置吧。可底下人说,今番不一样,偷的是老太太的女儿,老太太家不比别家,我应当亲自来看看。”
那眼斜着打个勾,勾出老太太一抹牵强的笑,“是是,我也是为这桩事来的。底下人告诉是,说是瞧见梅卿在客栈里出入。我想好端端的来客栈做什么?因此跑来瞧瞧。”
说到此节,她心里暗道,可不能叫这蔻痕牵着鼻子走,说得像是男女私觌,两边都有错似的。于是直起腰来,提起从前的架势,“原来是我的女儿被姑爷霸占到这里来了。邝姑爷,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您给我好好说道说道,我梦家柳家有哪里对不住你,你做出这欺男霸女的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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