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有憾生(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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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卿将篮子由臂弯撸到手上提着,笑了笑,“正好,我出去给你们老爷买了早饭,你们自己烧自己的吃。”

        潼山答应着往厨房里去,在门前扭头瞟她一眼,真是八百年难遇的奇景,太太竟起了个大早,还出门去买了早饭来。他心里不住咋舌嘀咕,真是八百年难见的奇景……

        早饭是大酒楼里买来的,一碗稀饭,一样椒盐果馅饼,并半只烧鸭。刚摆到饭桌上,柳朝如洗漱了出来,瞥到梅卿在那里摆饭,微微吃惊,“叫潼山自己摆就是了,你怎的这样早?”

        饭桌上还点着两只蜡烛,在朦瞳的天色里,辨不清是晚上还是早晨。偶尔听见巷内的鸡打鸣,时间就在这没规律的间隔里流过去。梅卿穿着青灰的长襟,莨纱黑裙子,在饭桌边直起腰,温柔笑道:“快来吃饭,吃了好到衙门里去。”

        一瞬间,仿佛过去了许多个年头,又或者此刻与从前是不同的梦境,人还是那些人,只是全是另一番场景。柳朝如站定在卧房的门帘子前,总有些不确定,“你做的?”

        梅卿把嘴一噘,笑了,“谁几时见我会烧饭来着?我外头买的。快来吃。”

        她弯着腰,将箸儿架到碗上去,迎头瞪了下眼等他过来。柳朝如挪步过去,对她感激地笑了下,“怎么起这样早?”

        梅卿微微撇了下嘴,却不似往日言语刻薄,“起早些不好?总睡在床上,人也睡懒散了。”

        他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变化,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总之柔和了许多。他心里多少百感交集,那一碗粥吃在嘴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饭毕,梅卿又将他送出门,巷里没了人影,她还在门首站了许久。一场雨过,石板路上的青苔又厚了一层,斑驳地倚在各家的院墙根隙里。谁家桂树暗香,谁家鸡鸣鸟啼,晨曦照到巷中来,才看清满地枯叶。这调景残年,就要落尾了。

        不多时老太太也起身,还想着与梅卿分银子的事情。便将梅卿叫到房中,阖上门,开了箱笼拿出那沓宝钞,厚厚的一摞,老太太仔细地在榻上分辨着面额,嘴里念念有词,却无声。

        老太太还未梳洗,一干珠翠首饰皆不戴,头发睡得松松亸亸的,有些年轻女人的纯情。梅卿盯着她白净的额头,笑了声,“不急啊娘,您梳洗了再算银子一样的。”

        “都一样,早分早了事,省得你怕我霸着不给你。”老太太抬头嗔了一眼,接着低下眼去检算。片刻算清了,将一沓票子推过去,“这里是六千,娘只要两千,不算黑心吧?”

        说着,她乜一眼,将自己那些宝钞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你们姊妹嘴上不说,心里没少觉得我心黑,当我不晓得?算了,如今我越来越老了,不过是攒几个养老钱。你们还年轻,你们花钱多。”

        她梭下榻来,欲往箱笼那头去搁票子。走过梅卿身边,忽然被她拉住。梅卿没抬头,低垂着脸,神色有些呆愣,“娘,您当真疼过我么?”

        老太太先是一怔,旋即笑开,“瞧你问的这话,我要是不疼你,肯养你这样大?真是没良心。”

        她只管笑着,话里似真似假。总是这样子,一问起她关乎情感上的话来,她就这样地笑着,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

        她的心到底长什么样子,梅卿忍不住想看一看。老太太往前走一步,她又将她拽回来,自己也立起身,与她相对,“娘,我是问真的,不是怄气撒性子,想听您句实话。”

        这语气里已带上哀乞,老太太听得脸色变了,然而想要郑重回她,终无话可回。怎么回,连老太太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她只明白一点,她连自己也都是恨的。

        正要一笑了之,刚咧开唇,整副身仿佛撞到哪里,不禁踉跄一下。她那双美目渐渐放大,低头往肚子上一瞧,上头赫然插着把匕首,而刀柄握在梅卿手里。

        她往后趔趄两步,那把匕首也被拔了出来,又朝她腹上另一个地方扎进去。一刀接一刀,她甚至没有喊一声,整个人便倒在血泊中。她还有思觉,目怔怔地看见漫天的红光,伴随着四起的惊叫。

        一声一声的惊叫真叫人毛骨悚然,梦迢才走到门首的几个石蹬子上,就被里头乱冲出来的小厮丫头妈妈撞得左摇右晃。他们一行往巷里奔逃,一行朝天叫嚷,“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跳成了几个荒诞滑稽的背影。

        每喊一声,就将梦迢的神智敲碎一点。她扶住门框,眼睛摇摇晃晃地照进院去,照见梅卿站在东厢门口,青灰的长襟上沾得淋淋漓漓,辨不出颜色,白森森的脸上挂着血渍,目光摇摇晃晃地朝梦迢荡过来,凄凉地笑了笑。

        梦迢刹那被人抽了骨头,浑身发软,只得跌跌撞撞地抚着吴王靠往廊下跑。跑到门前,拨开梅卿,看见老太太躺在榻下的血泊里,眼还迟缓地扇动着,胸口艰难而微弱地起伏着。

        好一段安静里,老太太的眼无力地从窗户拨转到门上,张了几下嘴,先笑了一下,“梦儿……来。”

        梦迢腿一软,朝她爬过去,想要用手捂她身上的血窟窿。然而堵着这一个,血仍汩汩地从那一个里冒出来,堵住那一个,又由这一个涌出来。

        怎么这样多?怎么这样多?梦迢感觉血又从她自己的眼里涌出来,瞬间将视线淹没。

        老太太抬起手,在她脸上搽一把,跌了下去,“不哭了,不哭了,梦儿,不哭了……”

        擦不尽的泪,涌不尽的血,呓语似的“梦儿”里,仿佛是在快遗忘的另一条长巷,有人也在喊她,“荔丫头、荔丫头……”

        她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排第三,爹娘顾头顾尾,难顾中间。那挨挨挤挤的,潦潦草草的几间瓦房,仍然是她潦潦草草的结局里,难得的惦念。但那太遥远了,她不愿意旧恨重提。

        她拽着梦迢的袖口,还笑着,“说给梅卿,不疼她,怎么,养她这样大……”

        也还有另一个惦念,埋得太深,她也不大愿意提起。她更愿意将这仅剩的一点力气留给梅卿。

        阳光照进门窗来了,使血光变得格外刺眼,染成片片梧桐,落去了董墨肩头。他抬手弹一弹,弹落一片,哪知一阵风过,簌簌飘零,弹也弹不尽。

        绍慵忙追上前来,“大人,请容卑职送一送。”

        他是来与绍慵辞别的,浅谈两句,绍慵送他到门上。正拱手辞别,忽见斜春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石蹬底下跑来,“爷、柳大人、柳大人不好了!”

        二人皆是一惊,董墨搀了他一把,敛紧了眉头,“什么叫‘不好了’?”

        “方才县衙门的人到园中来报,说是柳大人晨起到衙门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说腹痛,起初衙门的人要去请大夫,谁知大夫还没请到,人就倒地不起了!大夫来了瞧,说是中了毒!”

        绍慵慌得有些腿软,一把拽住斜春男人,“柳大人此刻在哪里?!”

        “还在衙门里,请了好些大夫在瞧,暂且不敢挪动!”

        董墨起初还想是什么官场上的阴谋,直到赶到县衙,在门前撞见策马奔来的小厮。那小厮急得从马上摔下来,几步爬到董墨面前,“爷、柳家出事了!”

        斜春男人弯腰来问:“什么事?”

        小厮狠狠吞咽一下,急道:“总管前脚出门,后脚、后脚柳家的一位妈妈便到园中报信,说是、说是梅小姐行凶,杀了老太太!”

        董墨骇然一瞬,揪着衣襟将他提起来,“姑娘呢?!”

        “姑娘、姑娘大早就去了柳家。”

        董墨骨软得跌了两步,须臾恍回神来,忙吩咐绍慵,“你进去看柳大人。”旋即翻上马,一路朝柳家疾驰而去。

        巷里一看,柳家门上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左右邻舍在窃议纷纷,嗡嗡唧唧的人堆里蹦出几个词,说着“杀人”“可怜”之类的,难得的新闻,他们脸上皆写满可悲可叹的兴奋。

        董墨拨开人群往里进,院子里倒是清清静静的,无人敢入,只得梅卿坐在吴王靠上发呆,浑身挂着血渍,同她眼里的泪水一并吹干了。

        她脚下跌着把长半尺宽两寸的匕首,寒碜碜的沾满血。那血印子拖拖拉拉的,由她裙下延伸到东厢门里。即便他董墨审过许多犯官,见过许多酷刑,此刻也觉触目惊心。

        他掠过她,鼓足胆量走到门上。望见梦迢一动不动伏在老太太身上,两个人都睡在血泊里。血将她们的衣裙浸得猩红,犹如两朵并蒂花,一深一浅的颜色。

        一瞬间有许多念头涌进他脑子里,令他险些不能呼吸。他抖着手去扯梦迢,将她扯到怀里来,发现她的眼还怔怔地眨着,心也还迟缓地跳动着,人是完好无恙的。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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