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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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曹敬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敬畏,这种未知一方面是对于人体进化秘密的探索,另一方面也是对人类天性中母爱的惊叹。他读过许多文学作品和报章杂志,对那些文学故事中父母亲情的渲染向来不置可否,作为情感记忆的阅读者和操纵者,曹敬曾经触摸过许多份亲情,当然有很柔软温暖的部分,但也存在许多冷漠坚硬的成分。

        作为实践和研究者的曹敬会把母爱定义为动物本能中的一部分,写在基因里,被内分泌所控制的某种自然天性。他承认这种感情很动人,但在他看来未必有多么神圣和诗意。而且——作为孤儿,曹敬对于这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亲情多少有些怀疑的立场。他曾经和津岛郁江探讨过这个问题,对方认为既然在双亲缺失的情况下众人依然成长得健康完全,在心理上也没有特别巨大的精神问题,那么所谓的母爱对于人的成长也未必有那么重要。

        但就在陶如月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身上,曹敬目睹了某种母爱的奇迹。理性上来说,他或许会将这定义为某种“神经网络中的信号回响”,依然活跃的神经认知能力综合记忆和多种感官信号,统合了脑中的语言与概念处理中枢,所制造出的某种创造性的认知产物。这种说法未免过于累赘,简单地说,曹敬认为这个女孩的大脑“创作出了一个角色”。

        在陶如月的主体意识沉睡的情况下,依然活着的头脑将她的母亲重新创生了出来。这让曹敬想起了只在书上见过的多重人格患者,这个精神幻象具备明显的认知能力和超乎他想象的功能性……泪水从稀薄的母亲面颊上滑下,滴落在她的枕边,幽蓝色的水珠一瞬间渗入床单,消失不见。曹敬的感官触碰到了一股真切的悲伤,这种悲伤像是噩梦中的经历。人有时会做梦,在梦中因为梦中人的喜怒哀乐而大喜大悲,常识和理性的阀门在梦境中消散无踪,仅剩下突如其来的情绪潮水。

        这只是一个幻觉,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想象力的创作。曹敬震惊得几乎停止了思考。他收缩自己的思维,去看这股悲伤的根源,是的,这股情绪从女孩头脑中掌管感情的部分触发,理论上只有主体意识才能激活的情绪中枢。但今天,常理显然不存在于这个假死的大脑里。从曹敬的角度上来说,这相当于诞生了某种低级的新的自我意识,一个简陋的人格。

        他想起在白鲸俱乐部里,与吕君房的几次谈话。曹敬曾经以一个书迷的身份试图与作家谈话,探讨写作的一些道理。作家有时谈起角色塑造,会讲解一些奇怪的看法,例如鲜活的角色到底能不能脱离作者本人的认识范畴,以及小说角色的自主性。吕君房说,最好的角色是超乎作者本人能力的创造物,在创作的过程中,作者被角色引领,随着角色的成长和转变,作者自身的人生厚度也被拓展。

        吕君房把这种事称为庄周梦蝶。他说,庄周是实,蝶是梦,但梦中的生命体验对于庄周来说也切实存在。幻梦与现实的体验,对于一个存身于世界上的人来说并没有分别。从更为唯心的角度上来说,甚至可以说庄周享有过两次生命,作为人的一生和作为蝶的一生。

        吕君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拍拍膝盖上的书,笑道:“读书就是体验浓缩的生命。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也是我之所以从事这一行业的最大理由。”

        而这些幻觉,简直像是这女孩生命的延续。曹敬暗忖,从更为形而上的观点看,像是一种灵魂的转化。

        曹敬继续追溯记忆,他看见女孩创造的幻象范围正在不断扩大,这些幻象似乎会对他人的思维和情绪作出反应和投射。医院里人来人往,来来去去,生死轮回太多了。于是最初的公众幻觉诞生了,但这些幻觉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有些护士在值班的时候偷偷私语,说看见电梯里站着前日死去的病人,或是午夜的时候有模糊的影子在走廊尽头不断徘徊,为医院增添了许多地下怪谈。但曹敬现在明白,那些医院里死者的家属散发出强烈的悲痛哀苦,这些思念映照在陶如月这面镜子里,梦中的镜像就化为现实中的光影生命。有的能维系几分钟的存在,更多的在几个呼吸过后就悄然消散。

        最开始是这座医院里的怪谈,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女孩的意识所笼罩的范围随着能力的上升还在继续扩散。曹敬想起自己和骆雯进行调查时见到的那些从电视中游出的鱼群,这个女孩的精神脱离了她的身躯,就像是剑侠小说里的元神出窍一样……在经历祝福引发的蜕变后,她的精神具有超乎寻常的遥感能力,随时降生在可能性所及的任何角落,就像是一面四处游走的镜子,或是某种超距投影,从中诞生了许许多多非实在的梦境居民。

        这些幻梦的产物处于有与无的交界处,明明只是幻象,但在曹敬感知中却是具备稀薄智能的精神体,作为女孩的创造物,它们奇迹般地具有智能的特征,而且随着陶如月能力的成熟,这种智能也越来越凸显,就像是陶如月的本我在重新觉醒。

        在某个时刻,曹敬感觉到这些梦境居民中有某种“真实”一闪而逝。

        他看见了陶如月本人,混杂在许许多多的幻觉中,非常平凡的身影。躺在床上的女孩脸蛋有点浮肿,但曹敬还是认出了眉眼。她混杂在人群中,穿着与神色与车祸发生前的那个女孩并无二致。她看着燕京市的天空,那天有一层团从北方飘来的云海,遮盖住了大半个天空。街上行人纷纷,很冷,像是要下雪了。在某个时刻重生的陶如月有了一个想法,一个微小的念头:

        “下雪了,天上云层里,鲸之国的居民们就会从云层中探头下来吧……”

        在记忆迷宫里逡巡的曹敬听见了这个念头,他记得这个故事,一个童话,吕君房的童话书里写的。他说世界上有一头漂浮在云海之上的鲸鱼,鲸鱼背上有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居民都是被世间遗忘的人。

        这个念头是他感觉到的第一个清楚明了的念头,曹敬抓住它,反复揣摩,一次又一次地观看这个场景,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是陶如月沉眠的头脑所创造的第一个幻象,她的母亲。外交官的妻子在那一刻也抬头望着仿佛要下雪的天穹,然后她的思念在这一刻终于把沉眠者从黑梦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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