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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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纠。

梵行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片刻,从零落覆灰的记忆里拎出了一个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钟爱棋艺,各地方官进贡时都会有意无意选择与棋有关的物件进到东宫,当年东宫内收有两副棋,都是前朝匠人用极品美玉细心雕琢出的佳作,曾收在前朝宫闱内,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两副棋,一名兆错,被赐给了当时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为无纠,在燕家嫡次子诞生时,作为东宫贺礼送往了燕家。

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脸颊消瘦,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

面前的孩子竖起了满身尖刺,盯着梵行的眼神满是警惕和戒备,小小的身体有意无意挪动着挡住了后面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势待发,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对就要暴起的趋势。

梵行微微叹气,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放弃了用那些文绉绉的佛法解释,转而大白话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钱财,那女施主这罪业就大了,贫僧只是想来劝诫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于这钱,佛门中人,钱财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贵家一时之急,也是贫僧道业有成。”

燕无纠谨慎地打量着梵行的脸色,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站在桌边的燕多糖却没想这么多,她几步上前来,将弟弟拨拉到一边儿去,一声不吭地朝着梵行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她这串动作行云流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有破了皮的血丝。

她不在乎这是梵行心血来潮的同情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说什么骨气,考虑什么别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因此她虽然听见了梵行说罪业的话,却也不以为意,要论罪的话,那就死后让她去下油锅吧,她只想带着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说。

“大师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记,日后但凡大师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情。行窃的确是不要脸的事,但我要养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卖身,我要是去卖身了,谁来照顾他们”

少女停下了话头,眼里有泪水一闪而过,她咽了下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着泪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燕无纠,过来磕头”她扭头凶巴巴地对弟弟喊。

梵行摇摇头,拂袖用劲风卷起燕多糖,让她站稳,随后合十行礼“贫僧并不想挟恩以报,女施主无须放在心上。”

燕无纠磨蹭了两下,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燕多糖,少女接过,正要打开,到底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在梵行面前看,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落下的时候,梵行隐约看见了后面支着一张小床,上面的被子露出了一个小角,在帘子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梵行想了想,问燕无纠“房中那位,是你的母亲她患了什么疾病”

燕无纠对梵行的态度平顺了许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让他家度过难关的钱的份儿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我们看不起坐堂大夫,只能找游医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荡的家伙,一下说娘是心火旺盛,燥郁不发,一会儿说娘是阴虚阳短,气机郁滞,还有说什么心病难医的。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连床都下不来了,水米都喂不进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请坐堂大夫来看诊,这才”

梵行听了,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贫僧倒是也略知晓一些岐黄之术,能否让贫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无纠皱巴起一张小脸,“令什么”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亲,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还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儿女不过你现在用不着。”

燕无纠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念了几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医术的话,让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弯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这类称呼是敬称,用来指和你说话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应该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类。”

燕无纠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气鼓鼓地盯着梵行瞅了好一会儿,把手一甩“九爷才不要知道这些这些是穷酸学的路口那个五十了还没考上秀才的穷酸整天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梵行看着他,对于他这样的发言没有表示什么,如果燕无纠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论怎么活都与他无关。

眉目悲悯温柔的佛子轻声道“阿弥陀佛。”

见他没有说些别的,燕无纠的神情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失落,他转过头,咕哝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么,过来吧。”

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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