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下)(1 / 2)
学述对众人说的一番话,一个人在树下坐着的去尘都听见了。他埋着头,落败的耻辱与家门的不名誉紧紧纠缠在一道,心内想道
“颜学述原来是颜真卿家的人我早听人说颜真卿是阿爷顶顶不喜欢的人之一,早给阿爷逐出朝廷当地方官去了。难怪我总觉得颜学述危险,原来人还没发觉他是谁,心早就预感到他是谁了”
晋风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众人说
“其实也怪不得学述不肯说,他写的一手好字不就是颜真卿手把手教出来的不然谁能学得那么像”
秦娥点头说“是哩,若是我等多个心眼,这一层早该想得到了。”
秦基业说“可师觉得更有可诧异之处学述既生长于世代硕儒的颜家,祖上有作过颜氏家训的颜之推,又有注释过前汉书颜师古,叔祖还是我朝书法大家颜真卿,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与好书法就不足为奇了,可人家居然还武艺高强,这就相当不可解了”
众少年都觉得秦基业言之有理。晋风更是摇晃学述说
“快说,说出原委来,你总不成是天生就会武功的吧”
学述还是轻描淡写道“是跟我祖父手下一员偏将学成的。起先无非为了强身,后来叔祖说安禄山迟早会反,因此学着兵器点也是好的,可以做到不求闻达于诸侯,亦可保命于乱世。叔祖还说,先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戒兵中说我颜家族人先前都是纠纠武夫出身,然汉魏以降,都以治学重文为生,后代人不可再像前人那样津津乐道于武功了。不过我祖父、叔祖若干年前就料定安禄山必反无疑,商议说又到了我颜家子弟里头出几个大将军的时候了,学述虽还小,可习武一事得抓紧了”
众人围着学述说得没完没了,去尘还是一个人在大树下靠着,心里十五只木桶上的上,下的下,七上八下。他又想起来了
“当初阿爷恨颜真卿名声越来越大,收买他不着,只得奏明当今天子贬他离开朝廷,到平原去当了太守我杨去尘恰才还想取了颜学述的命,别看迄今为止颜学述没向我表示过仇恨来,但此后路上,我与此人发生进一步冲突在所难免。原来你是颜家的人,可见从前你救我都是假猩惺的,关键时刻也想取了我的脑袋,替你家的人报仇哩”
该说的学述都说了,然后走向去尘道
“去尘兄,恰才没伤着你吧”
去尘冷言道“你呢,没吓得尿臭了裤子吧”
学述在他边上坐下道“老实说,还真差点尿裤子。”
“老实说,我也是。”
学述大笑出声,说“如此说来,你我不分胜负,难辨高下”
“既然你是颜家的人,可见跟我杨家势不两立”
“虽说你父亲嫉贤妒能,排挤走了我叔祖,可眼下我叔祖和你父亲都在为朝廷出力,共同对付安禄山、史思明,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山东。”
去尘听得学述如此说,只好装着稍稍消了气,说
“你不记得我家的仇,那我也不记得你家的恨。”
学述去他边上挨着他坐,说“你叫杨去尘,不叫杨国忠;我叫颜学述,不叫颜真卿。”
“你的意思我懂得结仇的是他们大人,不是你我少年。”
众人远远坐着注视这两个人,惟恐要出意外。解愁、晋风四只手紧握在一块,都一阵阵出热汗来了。秦基业待到众人缓和了对去尘的怨怒,便下令上路,说
“慎水与淮水交汇点去不得了,先往西北走,再寻机南下,抵达淮水边上,最后搭乘船只一路东下。”
四野一个人都不见;若真有人,也都是死人,白惨惨的枯骨,跟磊磊之石与蔓蔓之葛纠缠在一道。走到天色向晚时分,见前头高冈上掩映一座破庙,黄墙红顶,秦基业遣鱼二、元宝先去探查是否有人在庙里头。
两人去去回来了,说
“没人,是一个土地庙。”
“虽然甚为破败,可毕竟还容得下我等众人。”
进得破庙,猪瘦、羊肥先扫除了积灰,在土地公公前后左右净出一片可以倒头的地方来,秦基业则率领其余人,站于面目全非的土地公公之前,祷了几句吉祥如意的话语,便分发了食物。秦基业派出敢斗、封驭去庙外打伏,说
“其余人吃了就洗洗睡吧,累了一整日,眼见得天就快黑了。”
吃了之后,众少年照例分出男女分睡在土地公公四周,头下都枕着牛皮做的箭壶。去尘闷得慌,去塑像左边一躺,道
“此处归我,旁人休来烦我”
其实,也没人乐意跟他一同睡,所以不接他的茬。学述本要跟猪瘦、羊肥挨着睡,现在听到去尘这么说便起身,拿着自家铺盖到他边上他作一头睡,且不慌不忙道
“那头太挤了,去尘兄让我一丁点地方吧。”
去尘看了他半晌,只得朝墙挪了挪
“可丑话我说在前明日一早你见得着见不着红日没个准数呢”
学述一笑,脑袋挨着卷起来的冬衣,他加入这一行人比较晚,故此未能得到可以派多重用场的箭壶。他对去尘说
“若如此说,你也一样。”
去尘不再说什么,气鼓鼓闭上眼睛。
解愁、晋风在土地公公后头睡,朝向去尘、学述,一直不肯闭上眼。解愁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小声道
“晋风姐姐先睡,我看着,一会儿再由你替我,如何”
“不,解愁妹妹先闭眼。反倒是你,替去尘操了一整日的心,准累了。”
解愁很感激,她便先合眼了。
众后生此时都呼呼睡了,只有秦基业独自在塑像跟前打着烛火,照看从长安国子监拓得皇舆图,以便预先确定明日的行程。除了机警的鱼二、元宝,所有少年都睡在土地祠里头。他二人每逢夜里总是摇身一变,成为“斥候”,即游动的哨兵,除非翻雨主动来替换。
话说打伏在外头的“斥候”鱼二、元宝隐藏在树丛中,身上已被名目不同的小飞虫咬得肿烂了。熬了大半夜,眼见得东方渐渐浮起一片鱼肚白,元宝撑不住了,鱼二便叫他就地躺下,枕在牛皮箭壶上打个盹,说
“我可以替你驱赶走虫子。”
元宝便照着做了,脑袋刚挨上箭壶,便觉着自家这一觉必定睡得香甜。鱼二靠在树下望着四处,顺便挥动小树枝,替自家和元宝驱赶密集翱翔的小飞虫。
说来得归功于元宝要睡,脑袋枕上箭壶,不然两人站着,便听不见远处有马蹄声过来;纵使听见了,也为时已晚。
元宝还没全然睡着,听见中空的箭壶里头有不祥的动静,腾腾达达,虽轻微,却清晰。他便跳将起来,对驱赶蚊虫的鱼二说
师傅做的这种叫矢箙的东西妙不可言,叫我清楚听见远处有兵马奔来。”
鱼二连忙也躺下,耳朵贴在箭壶上,果真也听到一阵动静远远而来,大半像是马蹄声,便道
“难怪师傅做了这个好东西,每人发了一样呢”
两人便不约而同跳将起来,要去土地庙里催醒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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