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上)(1 / 1)
“问题是,草民无知,唯利是图,”学述代替秦基业说,“但阁下和手下都是异国他乡来的,原本有自己的神祇,为何也把中土的乱臣贼子奉为保护神?”
虬须汉笑嘻嘻说:“问题是,侯王本身也是胡人,这个少年可曾听说过?”
“这个倒是的。”学述想起来了,“史书说其是朔州羯族人,确系胡人。”
“既然侯景是胡人,又能保一地一族的平安,本族人马接管胡豆洲后,乐得顺延其俗并发扬光大之。好了,现在都明白了,乐意拜便去拜,不乐意就白费口舌了,赶紧回你们的船去,但别带走万能的阿芙蓉。”
只见秦基业目视一下翻雨,翻雨又迅若飞电暗示猪瘦、羊肥拜在最前头。两个小厮既已装得认出此地曾是从母国贩卖来大唐中转过的拘留处,便嚷嚷“倒要进入看看侯王老还是不老,旧还是不旧”,匆忙进得祠庙去。
秦基业等人刚在虬须汉陪同下跟随过去,不料那两个黑昆仑却从祠庙里翻滚出来,在台阶上跌得鼻青脸肿又口吐白沫,嘴里嚷嚷秦基业一行人除了翻雨谁也听不懂的话语。翻雨即刻惊呼说:
“天哪,从来不曾听见这两个昆仑奴说我大突厥国的话语,为何现在竟脱口而出,又这般流利?!”
“原来也是突厥种!”虬须汉吃惊说,“可为何变成这般黑这般瘦,像是南海国出产的族属?!”
那两个厨子进一步翻滚到翻雨跟前,一个只见白眼,一个只见黑珠,摇头拍地哭道:
“拜不得拜不得!想起来了,我俩原本也是突厥种,与姐姐一样!”
“我俩小时候从海路给押来大唐,是在海船认得的,后来到了这个地方,虽然待得不长,但依稀记得拜过这个侯王!”
“再后来重新上了船,转去京城长安,就渐渐变得一身漆黑,没过几年给人叫成黑昆仑了,谁也不信俺其实也是白突厥呢!”
“只好委曲求全,不管别人叫你啥了!”
翻雨的脸顿然煞白,喃喃说:“妖孽妖孽!”
说罢就逃得远远的,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胡说八道!无稽之谈!”虬须汉大怒,拔出雪亮的弯刀来,“不拜可以,走你的人,留我的货好了,可为何要诽谤编派我百灵百验的侯王呢?!”
秦基业一边率同敢斗、学述和秦娥遮护两个厨子,一边神色惊讶直勾勾盯着虬须客看,仿佛一转眼工夫,他也改变了原有模样,竟变得认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虬须汉心虚不小,看着手下胡人说。手下不明白他所指,再三摇头或愣怔。
倒是秦基业,冒锋接矢说:“好汉这些年月也没少拜侯王吧?!”
“这个自然!也是理当的”
“难怪好汉也变得不怎么像曳落河了!”秦基业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在下曾在西域多年,这才有幸结识翻雨姑娘,由此可见曾交接过多少突厥汉子,都是一看便看得出来的曳落河。不像阁下,乍一看已不大像了!”
虬须汉大笑:“得了得了,走你们的,别再无稽之谈了!”
可一转眼又看见手下异样盯着自己,看得眼睛定样样的,不禁抽了一大口寒气:
“天哪,真有点变模样了?!”
紧接着又自辩说:“其实也没啥异样的,俺父亲虽是突厥种,我娘亲却是出生在迦南的波斯人,所以俺的颜色跟纯粹的曳落河是有些差别呢。”
“不然不然,若真像好汉说的那样,你自家的手下也不会这般看阁下了!”秦基业说了,赶紧扯着手下少年要走。
但学述蓦然搔头说:“哎哟,所谓的侯景残躯一定是假的!小生想起来了:不论是《南史》还是《梁书》,明明记载乱臣贼子侯景在金陵败退后,确曾沿着沪渎水亡命胡豆洲,但给手下羊鲲手刃后,不论是脑袋还是身躯,都送去金陵梁元帝麾下请功领赏了;元帝为了平息北齐高澄对侯景的怒气,免得他挥兵杀来讨要侯景尸身,便砍下侯景双臂,盐渍酒漉一番,遣专使赍送北齐献给高澄!”
虬须汉喃喃说:“可这里的传说不是那样子的!”
“信史是信史,传说是传说!信史敦敦实实,整整饬饬,如我之大唐,也似君之突厥;传说松松垮垮,虚虚脱脱,如天之浮云,也似地之瓠瓜!这两者彼此间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碧落黄泉,上天落地,风马牛不相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言以蔽之:读信史者为明白人,信传说者是糊涂蛋!”学述语之滔滔,言之凿凿,振振有词,漠漠无边,说得虬须汉上翻白眼,下露黑珠,差点晕厥过去;待得明白过来,赶紧追上秦基业说:
“秦师傅好眼力,麾下收得如此英挺博学之少年,一番话说得俺突厥戎波斯胡浑身冒汗,一头雾水!秦师傅秦先生,少留,莫去!要去待拿了俺的阿芙蓉再去!”
秦基业没有留下,免得他明白后重又冥顽不化,掣肘拖沓。倒是翻雨重新过来,重新审视一番虬须汉的面容身姿,大惊小怪问他道:
“俺的本家好大哥,小妹可要问你:可还是回教徒清真客?!”
那虬须汉惊诧莫名,连连点头。
翻雨接着声色俱厉道:“小妹可要提醒本族好大哥:再也拜不得别国他种的虚妄恶神了,免得身体发黑乌,蜕成南海国的昆仑奴;免得世上惟一的真主安拉有鉴于大哥身为回教徒清真客,自打在真主安拉跟前发誓这辈子除了真主安拉什么鬼神都不拜之后,却拜起天底下头一等的恶魔侯景,立刻下发天谴,发付大哥永坠地狱,永生不得升入天国!”
虬须汉眼泪汪汪哭起来了:“是啊,想起来:大哥自打到了大唐,为了钱财苟且偷生,渐渐连这么神圣的誓言都忘却了,反倒拜起不相干的恶鬼来了!”
说罢,把手中的阿芙蓉交给翻雨,然后狠狠掷出另一只手中的弯刀。那弯刀哗啦啦飞出去,打个小转,钻入祠庙,碰见侯王像残躯与首级连接部,致使两部即刻分离,残躯后仰,首级前倾,轰的掉地,隆隆滚出寺庙来。
秦基业等人返回海船,全都疲累不堪,大大嘘了口气。其余人等不知道他们为何似这般如释重负,秦基业懒得说,由秦娥和敢斗告诉众人:今日好悬,侥幸用拒绝的方式免除虬须汉强加给的膜拜侯景之罪。众人听到后头,不禁为两个黑昆仑和学述抚起掌来,说:
“颜学述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得那胡人首领莫名惊诧蘧然开悟,虽说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你俩,猪兄羊弟,身为南海国土族,为何却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话?”
“为何从来没说过曾服侍过突厥主人?”
猪瘦、羊肥矜持一番,吐露实情:进入杨国忠府邸前,曾在突厥国驻大唐使者家里伺候过主人饮食,——那使者不是别人,正是给太宗皇帝征服的颉利可汗之后;杨国忠嫌俩人伺候过突厥使者饮食说出去不好听,便勒令严格保密这段经历,所以一直隐瞒到现在,却没想到隐瞒竟有隐瞒的好处,——今日突然说起流利的突厥话,让虬须汉乍一听到,真以为他俩确曾是突厥种,只因后来在胡豆洲拜了侯景的偶像,才变成现在这副黑漆漆的样子。
上述问答之际,秦基业独自来到船尾,吹着清冽的江风。这时,他发现原本聚集在岸边的土人流民都不见了,去到很远处开垦荒地去了,看着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宦布过来禀报说:在秦基业和翻雨等人走后,他和手下曾努力搜索船上还可以用于交换胡豆洲土产的余物;还有若干,譬如连针头线脑之类的微物,因土人流民用坏了或用完了又得不到及时补充,便也当作宝贝似的要下了;所剩东西现已全部物物交易为干胡豆和纯海盐。秦基业很是满意,也给他看获自虬须汉的阿芙蓉。宦布眼睛顿然放光,捧在手里鼻吸了好一阵子,说这东西绝对是纯品,在京城售价可以卖到一般企及的高度。秦基业很是不解,问个中奥妙,以为光是镇痛功效,售价不足以这般腾贵。
“秦师傅,老弟啊,万万不可小看轻看这个镇痛功效!”宦布情不自禁流泪说,“想想吧,今日你侥幸成为三公六卿,明日你又莫名其妙给灭族屠家凌迟脔割,你要不要阿芙蓉吃?你的儿孙妻妾你舍得听见看到他们鬼哭狼嚎,要生不能要死肉痛?!自然你也得给他们吃阿芙蓉,用预先备下的价格不菲的阿芙蓉!”
秦基业见他如此动容,不禁纳闷:“莫非老哥也是某官宦世家的孑遗,故而才有这么沉痛的追忆?”
“并非老弟想的那样。”海船主人摇头说,“那一年老哥正好在京城菜市口看见某卿相举家给屠,包括才坠地的男孩,刚及笄的女娃。多清秀的男孩,多美貌的女娃,看得老哥不只眼睛掉泪,耳朵居然也掉了泪!”
秦基业想知道那是什么卿相,宦布说至今都不知道;当时人微言轻,没必要知道这个;再说记性不好,即便当年现场围观的人说过,如今也自然忘了。
秦基业说:“我没看过灭三族的场面,也曾撞见过,但不敢看。可想而知,有多肃杀多惨烈。”
“是啊是啊!”宦布喃喃说,“一人得罪,戮一人得了,至多带上有限几个儿孙,为何要屠族灭门?!莫非除了帝室王家人是人,别的人家的人都不是人,都不值钱?!”
“可如今帝室王家也惨遭屠戮了,”秦基业基本认定宦布身世也不简单,但为了宽慰这个出力甚多的船主,提醒道:“别忘记了‘天上女儿具白毡’一言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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