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下)(1 / 2)
歌声不复,寺观仍在,但仅仅从外头看里头一眼,便可得出几乎荒芜的结论。丹歌-真如站在寺门外白马雕像跟前,雕像两边站着失却脑袋的铁质佛像。
这三件东西都是后汉明帝时期的遗物:白马是玉石的,铁佛是铁质的。据说那时,生铁是国家一等一的战略物质,寻常动不得,是为骤然向佛礼佛的明帝下令浇铸这尊铁制佛像的。
丹歌-真如询问出来迎接的小沙弥:“好端端的,铁佛脑袋哪里去了,来时俺师傅还要俺好好看看这对与释教进入中土时间一般久长的铁佛呢。”
小沙弥说:“从前因是李唐朝代,这个铁佛丢失脑袋的缘故不能随便说出来,现在无妨了,连大唐的前圣人李隆基都播迁去蜀中了。”
原来,铜佛脑袋不是给人偷去的。开元元年元月元日,两颗好好安生的脑袋便无故从铁颈上坠落;坠落无妨,叫铁匠重新安上去,弄周全磨圆润便是了,但重新弄上去的重新掉下来,一而再再而三。而最后一次掉地上,铁疙瘩脑袋竟变成了铁粉。
方丈大惊失色,赶紧请来四方高僧远近耆宿,叩问其中的缘故。十日半月后,有了:临淄王在潜邸便是道教信徒,最近正式登基,定然以道意为主以佛法为次,故而象征佛教在中土正式流行的铁佛双双不要脑袋了;不要脑袋便是不要眼目,不要眼目便是不忍看见释教在李隆基治下式微。
小沙弥说完了,闻讯迎出来的老方丈对丹歌-真如说:“从现在来看,当初的结论是错误的,起码是粗浅的,——铁佛脑袋再三双双坠落,乃是从天宝初年便预示到大唐江山在英明的李隆基治下,也迟早发生战乱,到那时大唐芸芸众生将消耗去一大半。”
丹歌-真如随同方丈进入开元初年僧人数目足足上千的白马寺。看看走走,她感慨系之:“师傅若是此时此刻的我,仍会大彻大悟,剃发持戒?”
结论是否定的,因这个中土大唐一等一的佛寺已给贼兵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断垣残壁,不再有西土传来的古老佛经,不再有居士供养的各式佛像,有的只是烧成焦炭的藏经楼和万佛洞,——勉力维持的方丈告知她,连他本人都怀疑面对大恶,大慈大悲的我佛是否能起到普度众生的用场,若能,为何躲藏在藏经楼的千百士民为兵火活活烧死,匿迹于万佛洞的百十娃儿给烟焰生生熏死?!
丹歌-真如最终没有问方丈还记不记得她的师傅。原本,话都要说出口了,但方丈说自家理该消除一切的眼前物心里物,趁早坐化圆寂了事。
当然,没人见过一个长得英武异常的少年郎君最近曾来礼佛烧香。方丈说现在偶尔来做法事的不是活人,因白马寺庇佑不了活人;是死者,因白马寺曾是东都官民无比信赖的死者道场,此地的追荐超度仪式古已有之,行起来一套又一套的,据说也极有灵验。
所以,今日,就在眼下这个时辰,一个死者的灵牌要给眷属弄来放置。丹歌-真如听得方丈如此说,不禁吃惊:“莫非建宁王提前预料到他自家很快就将罹难,故而让我来此地追荐他超度他?!”
当然是虚惊一场,方丈说遇难的乃是胡地圣人的尚食总监封雨亭大人,前日午前,他好端端的便给大燕国的安大皇帝砍杀了,死前断肢截体,甚为痛苦。
丹歌-真如吃惊不小,要赶紧撤出白马寺,心想给封驭看见就糟了,何况他身边很可能伴有她此生的劫数,已经面目模糊的谢宝卷!
丹歌-真如的身影刚与庙外的白马雕像重叠,另一边辚辚驶来的马车上便有一双善于捕捉漂亮女人的眼睛瞥见到她。
没有谁比这双眼睛的主人更熟悉丹歌-真如的身影和步态了,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从来不曾弄混到手的女人与没到手的女人之间的细微区别。就是说,到手的女人的身姿,这双眼睛的主人虽然不再有兴趣盯视,但足以一眼判断那是自家床上曾经的玩物。
这双善于猎色眼睛的主人谢宝卷在成为大燕国大臣之子后,也曾恶习不改,走在洛阳大街小巷,左牵黄右擎苍,后头跟着十来个名字叫不全的小厮。现在是乱世,他要重新掠取士民之女来宣淫。
他告诉自家:“王孙我至今并未婚配,所以普天下的少女都可能成为我的妻妾。此行只是提前一步将其弄到床上而已,至于婚不婚配不配,事后再说,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心里浮起一股怨气,便同时对看不见的丹歌-真如说:“都怨你!你给我掠夺了破处了都不肯从我,有时还折磨我报复我。
“后来面对邪淫的永王,又不肯为我死节;失节后反而变本加厉,因痛恨贼王,连我一并痛恨起来,最终竟敢谢绝与我成亲。
“既如此,那好,如今我谢宝卷重新掳掠别的少女了,她们倒霉,都是你造成的,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丹歌姑娘,真如尼姑!”
话虽这么说,誓虽这么发,可一旦把那些无辜的少女劫掠回家,却每每看见丹歌的特点散布在各个少女身上:要么是哭泣的样子,要么是说话的口吻,要么是推拒的样子,要么是胴体的紧致。
由此,他吃惊发现,原来自家劫掠的还是丹歌,一个个变了相的丹歌。
最终,到手的丹歌替代品全部给释放了,没有一个真正弄到手的,道理实在简单呢:丹歌既已到手,何苦还要丹歌的代替品。
他气恼,他后悔,他重新来过,又重新放过,结果一样。他追问自家:“女人与女人明明都是不一样的,为何到现在,竟然都变一样了?!”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想明白了:既然已跟随秦基业走过艰难苦恨的万里之路,那么苦难把所有的女人变成同一个人了,苦恨把所有的女人都叫成丹歌了。
现在,他在父亲的舆车上重新看见丹歌的倩影,料定她还在秦基业身边,秦基业等人也到了洛阳,多半在为营救去尘而努着大力。于是他赶紧下车,告知后头的表弟这个意外发现。
一年多前,因兄长封牧意外死亡,封驭给扶立为封家的嗣子了。今天这个超度会便是他指明的地点,——封家虽不曾灭族,但这或许是迟早的事,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到白马寺,一旦超度父亲火化父亲,则他和几个幼弟便可以乘势逃离,再也不返回表面繁荣背地血涌的洛阳。
“太好了,”封驭听说发现丹歌的踪迹,对宝卷说,“我正要带几个幼弟回到师傅身畔呢,真正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暂别父亲凌乱的尸身和幼弟悲戚的面容,与表兄一同追上丹歌-真如僧俗共有的倩影。
如此一来,安庆绪的便装手下就有了顺藤摸瓜,找到并逮住秦基业师徒的机会。
严庄建议安庆绪:一旦捕获秦基业师徒,立刻明晃晃予以分隔开来。所谓明晃晃便是当众的意思。换句话说,得当众把秦基业师徒分别关押,当中隔着说话听不见的距离。
安庆绪虽然不敏,却也不笨,知道这么做,父皇便相信这些人没有串供的可能,可以一个又一个站出来,单独证明流水确曾在雄耳山治愈过瞎眼病,而熊耳山距洛阳也就是二百里,最近的山体在洛阳西南,叫做龙门西山。
禁军统帅达奚璋接受了这些人犯,却不知道众犯有什么用处。
严庄简单说道:“听说有人给大皇帝呈送一个叫流水的少年,以便大皇帝采作身边人,或者阉割了当小黄门,或者不阉割,派别的用场。不过,我听说该少年刚娶的妻子似乎是皇帝冷宫里逃脱的玉儿姑娘。”
“这可是死罪。”
“当然当然,这是不言而喻的。”严庄说,“但我也听说这个事儿若给大皇帝得知,将军也脱不了干系,——冷宫里的女子都是大皇帝的眷属,其中个别几个有可能给大皇帝重新相中,故此,真追究起来,将军也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达溪璋汗流浃背说:“相爷吩咐末将不敢不从!”
“听说那少年,那个叫流水的少年非同寻常,不宜马上杀了。”严庄说道。
“敢问相爷,哪是流水的不同寻常之处?末将知道了,也好胡乱应付问同样问题的人们,包括大皇帝本人。”
“在大山里呆了好多年,据说能治愈种种疑难杂症。”
“他有这个本事,实在好啊,”达奚璋说,“可你送来的这些囚犯与他又有何干?”
“曾是一伙的。将军明白这个关联的好处了?”
“末将愚钝,请相爷赐教。”
严庄附耳对他说:“以此证彼,则流水便能人尽其才了。”
达奚璋茅塞顿开,频频点头。但严庄叮嘱他接受这一干人犯,千万要分别关押,一时一刻都不要给予交谈攀话的机会,不然就失却证人的作用了。说到这里,讲话不灵便的安庆绪补充道:“大——皇帝是……是圣人,圣……圣人是兼——听则明才……做——得成的。”
严庄加了一句:“我们的圣人最最喜欢把所有相关人员聚集在一道,问个究竟。”
达奚璋:“末将才从沙场返回,充任本朝禁军大将,许多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末将多谢殿下和大人指教!”
在秦基业师徒重新见到流水之前,安禄山已恩准黄幡绰把大唐梨园琵琶善才解愁弄进宫里,充作大燕的琵琶国手。
同样,在秦秦基业师徒重新见到流水之前,万鼎丰得知秦基业的手下厨子猪瘦、羊肥待命在王侯楼,便以千人宴厨子数量须得补充加强为理由,亲自回家一趟,把两个黑昆仑弄进宫里,而这个人事变更,是他主动提出来经太常寺同意的。
解愁在安禄山跟前不可能奏新声,大燕国所有乐器高手起码十岁以上的人了吧,所以会的都是大唐音乐;大燕吧,政权刚建立,年岁还不长,完全属于自家的音乐善才还没培养出来,所以还没谱成属于本朝的庙堂音乐。
何况安禄山居然还是怀旧的主子,比方说,其左右,大到文臣武将,小到厨子乐手,都曾是大唐变节的文臣武将。这就难怪包括大皇帝安禄山在在内的这些人喜欢吃的喜欢听的,无非是大唐菜肴大唐音乐。
只不过从前安禄山是李隆基身边的奴才,听起音乐来吃起肴馔来,得跟随人主的喜怒哀乐转;现在不同了,安禄山摇身一变,成为皇帝了,听音乐吃肴馔,得他人跟随他的喜怒哀乐转。
解愁无论如何没想到,听毕《霓裳羽衣曲》和《倾杯乐》,推翻大唐的安禄山居然嚎啕大哭,嘴里喃喃呐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晃荡过来,凑近了看解愁,看不清爽,还用手摸索她的脸蛋,说真好,弹得真好,长得也真好。
就在解愁恐惧会给安禄山的肥手摸出有胎儿之际,那双既喜欢女子又酷爱男子的手自行停下来,因为解愁阿爷黄幡绰惊心动魄说:“陛下,快罢手,这个解愁的身子难保没挨过大唐巨猾的贼手!”
“那又如何?”
“我大燕革故鼎新正在途中,”黄幡绰一本正经说,“可倘若陛下的手挨着这个女子,便是吃李隆基的残羹剩饭了!”
安禄山大谑,及时罢了手。
杀了封雨亭,得了万鼎丰,安禄山一连吃了好几日洛阳王侯楼的私房秘菜,渐渐吃不耐烦了,又想吃封雨亭会做的拿手好菜了。
那是全华夏只有封雨亭一个人会做的,即便他人看着看会了,吃着吃会了,看会吃会的人纵然给搜罗来,把封雨亭会的菜肴说给写给万大厨,无奈万大厨是民间高手,依样画葫芦做出来的同名菜肴,在味道上必然与封大厨差了一大截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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