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自私的人比较坚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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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自私的人比较坚固

        那一次的聚餐,后来想想,是周瓒最后一次与他爸妈同坐在一张饭桌上。那家粤菜馆有周瓒眼里最正宗的腊味煲仔饭,然而直至七年后这家菜馆因经营不善悄然倒闭,他再也没有光顾过。

        高考第一天,天阴沉沉地在酝酿一场暴雨,气压低得蚊子都飞不高,人置身其中,像把自己放在一个加了盖的蒸锅里煮。考生们都在候场,祁善靠在花圃边缘,不断扇着写字垫板,企图为自己带来一丝新鲜空气。她手边放着一大瓶水,已经喝了大半。才放下水没几分钟,她又忍不住将瓶口凑到嘴边。

        眼看甘霖即将入口,瓶子被人强硬地夺了去。

        “祁善同学,再喝下去,等会儿开考,你打算把时间都用在跑厕所上?”周瓒举高了她的水瓶。祁善有个毛病,当她心理紧张时,就会不停地给自己灌水。

        “别闹了,把水给我。”祁善板着脸说。

        周瓒轻易避开她讨要的手势,笑吟吟道:“还说是好朋友,都要进考场了,也没听见你送我几句勉励的话。”

        “说什么?‘好风凭借力,送尔上青云’?”祁善敷衍道。

        “谢谢‘善夫子’……不对,是‘宝姐姐’!”周瓒调笑道。

        周瓒也不是第一次将祁善戏称为“宝姐姐”。他虽坐不住,但《红楼梦》却看过大半。那是因为祁善“哄”他,说和《金瓶梅》有异曲同工之妙。把书扔开后,除了记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之外,他就抓住了一个精髓:祁善在他看来和宝钗颇有几分相似,都是识大体、守规矩、稳重平和,易讨长辈欢心的女孩。

        这话在祁善听来可没那么顺耳。宝钗再“贤”,宝玉心念的也是乖张小性的林妹妹,她的“借词讽谏”在宝玉那里只是“混账话”。再说,他还真把自己当贾宝玉了?

        祁善道:“你可别乱叫。虽然从胚胎发育上我比你健全,但你落地早,我才不是你‘姐姐’。”

        周瓒乐了,听祁善一本正经地讽刺打击对他来说是桩趣事,总比对他不闻不问强。

        他干脆也抽走了她的垫板,谄媚地替她扇风,嘴里附和道:“是,你其实一点都不像‘宝姐姐’。我现在发现了,你长着妙玉的样子,里面是三姐的心!”

        祁善狐疑地看向周瓒,不由得细细寻思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赞她还是骂她?

        等到进入考场的铃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发现周瓒晃着水瓶得意地朝她笑。原来他胡说八道不过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顾不上灌水罢了。

        祁善低头收拾东西。周瓒和她被分在不同的考场,她走在他身后,忽然说了一声:“喂,好好考,加油!”

        周瓒回头,朝她微笑。

        祁善考前虽有些紧张,然而等到试卷发放下来,她一心沉浸在答题里,也顾不上思虑其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距离交卷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检查试卷之前,祁善揉着脖子,无意望向窗外,不禁愕然。周瓒已经从隔壁考场出来了,正沿着花圃间的小径往外走。

        往后的几场考试,周瓒无一不是提前出场。据祁善留意,他完成得最快的一门考试是化学,只用了不到四十分钟就交卷了。祁善不相信周瓒在他最讨厌的一门学科上也有如神助。

        祁善心中有忧虑,可是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周瓒立刻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玩得没影没踪。祁善见过嘉楠阿姨几次,她好像也有心让周瓒放松几天。祁善漫不经心地问起周瓒考试的情况,嘉楠阿姨欣慰地说:“阿瓒说你考前猜题准得很,他发挥得比以往都好。小善,你真是阿瓒的福星!”

        祁善听了,更加感觉怪异,但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考得好与不好,高中三年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已尘埃落定。

        到学校交志愿表那天,祁善才见到周瓒。他约她回家的路上去老太婆的甜品店吃东西。“老太婆的甜品店”没有正经的招牌,开在学校到他们家的必经之路上,只有小小的一个门面和三张矮桌,周围不是汽修店就是洗车的,环境实在不怎么样。甜品店终日只有一个老太婆在经营,五年前周瓒都觉得她老得快走不动了,如今她还颤颤巍巍地每日照常开店。听说老太婆是孤寡老人,脾气不太好,周瓒常说,恐怕买一百碗甜品也换不来她一个笑容。可因为祁善喜欢这家店的桂花红豆沙,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光顾一次。

        周瓒坐在他最不喜欢的那个门口的位置,身体有一半暴露在太阳下。小凳子很矮,他只能蜷着腿,还要忍受一旁的梧桐树不时落叶的隐患。但他今天没有抱怨不休,老太婆一如既往的冷脸也被他忽略了。

        祁善默默将自己的那碗红豆沙喝了大半,用缺了口的勺子搅着剩余的部分,开口问道:“听说你第一志愿填了G大的经管学院,嘉楠阿姨很高兴的样子。”

        “高兴就好。”

        周瓒的红豆沙基本没动,却张罗着给祁善再添了一碗。

        “不用了。”祁善摆手道。

        周瓒不管她的推辞,自作主张地从老太婆那里又捧回一碗红豆沙,放到祁善面前,说:“既然高兴,不吃白不吃……就当替我庆祝!”

        “庆祝什么?”祁善一头雾水,就算他对志愿表上的目标信心十足,也还没到庆祝的时候。而且这实在有违周瓒的风格。

        “你快吃!”周瓒催促。他把手掌搁在膝盖中间,对犹豫着的祁善说道,“我爸妈今早上正式离婚了,终于!难为他们熬到我填完志愿,一天都等不下去了。这是好事,大家都解脱了,包括我。”

        祁善慢慢放下勺子。她能猜到这个结局,但想不到这么快,而且临头来,她这个局外人也难免伤感。她能用什么言语来劝他呢?祁善想,周瓒今天把她叫来也不是为了要听那些陈腔滥调吧!她静静地和他一道坐着,老太婆在店门口的另一端拍打苍蝇,依旧苦着脸,却也没有催促。隔壁洗车店流水声哗啦啦地响,周瓒的脸有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背阴处,高树上的蝉了无兴味地嘶鸣。

        祁善后来偷偷听她爸妈谈话才得知,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冯嘉楠“心血来潮”去“探望”加班的周启秀,结果在办公室里撞见与他姿态亲昵的李小姐。冯嘉楠勃然大怒,当即提出离婚。

        事实上周启秀和李小姐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至少被撞见那一刻没有。他们确实在商议下周招投标的细节,只不过李小姐爱娇,依偎得紧密了一些。

        冯嘉楠以婚内出轨相挟,周启秀居然也默认以过错方的身份签署了离婚协议。即使冯嘉楠之前已为儿子充分争取到了权益,他仍在最后的财产分割上尽可能满足了她的需求。周启秀心知这一次已无可挽回,冯嘉楠需要的只是个理由。真正的结局在她得知子歉认祖归宗之时已然落定,又或许比这更早。是周启秀心存幻想,自欺欺人地将冯嘉楠之前的种种苛刻要求当作挽回婚姻的条件,然而在她眼里,那只是分道扬镳前的清算。

        随着高考成绩的放榜,另一个坏消息随之而来——周瓒的分数低得不可思议,别说G大的最低录取分数线,就算是二本线都差得很远。他学习不甚上心,但依仗着几分小聪明,平时成绩勉强处于中游。他们所在的是一所一本上线率87.5%以上的重点高中,这绝不是他正常发挥的水平。祁善很难不把这一切与他早早走出考场的身影联系起来。

        冯嘉楠很快也想通了其中的缘由。她不是逼着他听话吗?他依言填了她中意的学校和志愿,只是“成绩发挥失常”,这又有什么办法?

        周瓒似乎没有被成绩所扰,每天都在外玩到很晚才回家。

        这天他摸黑上了楼梯,按亮自己房间的灯,纵使他胆大,也差点被坐在书桌旁的妈妈吓了一跳。

        冯嘉楠适应了房间灯光的变换,招了招手让儿子来到自己身边,她像是没有闻到周瓒身上浓烈的烟酒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周瓒吊儿郎当地站在一旁,等着迎接平静过后的暴风雨,但冯嘉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便把书桌上的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语言学校?你肯让我去加拿大,一个人?”周瓒看着手里的申请书和担保函,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在他的设想里,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是他妈妈大发雷霆,将他禁足一个暑假,切断他的经济来源,再找最好的补习学校,让他准备来年高考。

        冯嘉楠点头,说:“你想离我远一点,那就去吧,越远越好。”

        这完全出乎周瓒的意料,他一时心乱如麻,“我要是不去呢?”

        “不去也可以。”冯嘉楠面色平静,仿佛早料到他有此说法,“你已经满十八岁了,你要的自由,我现在可以给你。我不会再事事约束你,你要肯去,我会替你安排好。你先把语言关过了,同时重修部分高三的课程,明年把大学申请下来。我有个表姑在那边,她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但你要开始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肯去……我也不勉强,原本打算用来做担保金和生活费的钱,也都归你支配,以后过得好或不好,你都不要再来找我了。当然,你爸愿意管你,那是他的事。”

        周瓒一动不动,眼睛像是要把薄薄的一张申请书看穿。

        冯嘉楠离开他房间时留下话:“世界上的路是有很多条,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横冲直撞,你总得选定一条好好地走。你要是还把我当妈,就再听一次我的话。”

        周瓒签证办下来以后,冯嘉楠调往公司香港分部的申请也得到了准许。一连几天,沈晓星一下班就忙活着帮好友收拾东西。她们相伴了半辈子,分离在即,虽不是永别,但彼此脸上都有戚色。

        冯嘉楠整理好最后一个皮箱,长嘘口气,直起腰来。沈晓星也累得够戗,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感叹道:“同是女人,我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衣裳!”

        “难怪小善她爸在你的熏陶下变得越来越不讲究。”冯嘉楠报以反击。祁定从前就住在与她们两家相邻的一条街上,虽不熟识,打小也并非是生面孔。他父亲是颇有名望的学者,当地书香望族之后,备受折磨地死于“文革”。祁定是幼子,成长过程中受过不少磨难,但父亲平反后,政府出于对名人之后的抚恤,将祁家一部分祖产和收藏品归还家属。祁定的两姐一兄均已在海外,所以严格来说,祁定是一个主要收入来源于房租和拆迁款的“知名”画家。

        沈晓星笑,“他现在不是更有亲和力吗?”她与丈夫相识于微时,相比他从前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更愿意看到他穿着睡衣去买豆浆。

        冯嘉楠也不顾形象地坐在皮箱上,说:“你还记得吗?上学的时候,你笑我拿筷子的姿势离筷头太近,以后是要到很远的地方生活的。后来我嫁给启秀,又住在你家隔壁,我还当你说得不准,原来是要到现在才应验。”

        沈晓星听出了冯嘉楠话里的怅然,她说:“你从小比我有主意,想到什么就要去做,比我走得远也不奇怪。我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你已经做成几件事了。”

        “可我搞砸的事也比你多。”冯嘉楠毫不隐藏对自己的嘲讽,“晓星,启秀是你介绍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就因为你认识他在我之前,我心里一直憋了口气。女人啊,就是这个德行。即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事事想压你一头。嫁的老公比你的有前途,收入比你高,还生了个儿子……现在想起来真可笑,我才是最大的输家!”

        “说太多丧气话都不像你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你看上去比我年轻不止五岁,也许还有更好的桃花在后面呢?至于阿瓒,他迟早会懂事的。”沈晓星安慰道。

        “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成为亲家……现在想想,你冷处理他们的关系是对的。阿瓒他配不上小善……可惜了!”

        “阿瓒就像我的儿子。不做亲家照样可以退休后一起去逛街吃饭,你负责买,我只管吃!”

        好友刻意缓和气氛的言语让冯嘉楠收起了嘴角的苦涩,笑了笑,说:“但愿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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